夜深了,位於奧爾什丁的盟軍北路作戰集羣指揮部裡依然燈火通明。前線各部隊白天發來的戰報就已經足夠讓盟國將領和參謀官們焦頭爛額了,夜晚的戰事一點不讓人消停,大批蘇軍在白俄羅斯首府明斯克西南的巴拉諾維奇附近發動了一場兇猛的攻勢。從作戰地圖上看,這等於在盟軍北線集羣南下支援友軍的弧線彎度最陡處插上了一刀,使得以美國的3集團軍陷入首尾不能兼顧的境地,連帶南下作戰的法國第2軍側翼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
正當盟國將領們爲繼續南下還是先穩住陣腳而激烈爭論的時候,一名美軍參謀官進來向布萊德雷報告道:“長官,李奇微將軍到了!”
二戰期間,美國陸海軍不乏戰績顯赫的璀璨將星,馬修.邦克.李奇微也算是小有名氣的一個,他這次是連夜從兩百公里之外的但澤趕來。也正碰上這段動盪的日子,歐洲盟軍總司令部從德國的不萊梅遷到了距離戰場更近的波蘭北部港口格但斯克,也即是德國人所稱的但澤。這座城市在歐洲政治、軍事與外交史上,歷來屬於最受人關注的焦點之一,過去的六百多年裡它一直是德意志和波蘭兩大民族之間反覆爭奪的主要焦點。在1939年,德國要求收回但澤和但澤走廊,製造了世人關注的“但澤危機”,並且成爲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要導火索,歐戰的第一聲炮響就是從停泊在但澤灣的德國戰列艦上發出的。
聽到總司令部派了副參謀長級的人物前來,屋子裡的將領們頓時收了聲,只見這個禿頂的中年男人大步邁進指揮室,隨行副官手裡拎着一個大號的黑色公文包。
“諸位,我給大家帶來了新的進攻命令!”李奇微中氣十足的說道,瞬間解答了這一屋子人的揣測。
副官很快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加封的牛皮紙袋,李奇微親自將它轉交到布萊德雷手中。在衆人的注視下,布萊德雷熟練地拆封並取出文件,它是由打印文件、手寫文件以及作出了標記的地圖共同組成,疊着也就兩公分厚。看過最上面那張文件紙,布萊德雷將它傳到了自己的參謀手裡,這位美軍上校匆匆掃了幾眼,不敢拖延,又將它傳給了英國將軍卡倫。這時候,布萊德雷一手將夾在文件裡的摺疊地圖鋪在桌上,以開誠佈公的姿態對在場盟國軍人說:“總司令部決定在北線發起一場強有力的攻勢,以瓦解蘇軍對我們南線部隊的反攻勢頭。”
沒等其他人開口,卡倫亦用他那不太受歡迎的尖嗓子說道:“啊哈,反擊,我們眼下實在太需要一場強力的反擊了!只要反擊達到效果,擾亂蘇軍部署並替南線部隊解圍將是輕而易舉的,而且還有可能一舉打開局面!”
“卡倫將軍,現在可別高興太早!”李奇微提醒說,“蘇軍既然花了很長時間準備這次反攻,他們也應該對各種情況進行了預期,我們反擊的難度會很大,未來幾個星期,我們可能蒙受開戰以來最沉重的損失。”
法國人沒有說話而是戴起眼鏡認真端詳從總司令部送來的作戰命令,波蘭人也沒有說話,他們參戰軍隊規模最小、裝備最差、戰鬥力也最薄弱,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波蘭軍隊還沒有恢復到1939年前的水平。當布萊德雷說出那番話時,唯有英國將領鄭重其事地迴應道:“說實在的,英國自從進入20世紀以來沒打過幾場漂亮的陸上戰役,我們英國陸軍雖然沒戴着皇家海軍、皇家空軍那樣的榮譽光環,但我們既不缺乏作戰能能力也不缺少流血犧牲的勇氣與決心,這雖然不是爲了保衛英國本土而進行的戰爭,可我們很清楚今天的付出爲的是家人今後的平安。看吧!我們一定會讓俄國人嚐到厲害的!”
布萊德雷埋頭研究作戰地圖,李奇微也沒有吱聲,這位戰前曾長時間在陸軍參謀部擔任參謀、後組織82步兵師改編爲空降師並任空降師長、空降軍長的美軍將領環視一圈,連角落裡也沒有放過,確信那個特別的身影並不在這裡後,他小聲問布萊德雷:“給你們擔當戰場指導的德國大顧問呢?”
布萊德利無奈的湊近他回答說:“在這裡,我們的盟友們稱他爲‘納粹元帥’,對他非常排斥,我們只好安排他帶着助手在此敬仰,如果你們需要的話,隨時可以帶回去。”
“唉!”李奇微擺出同樣的無奈姿態,“如果總司令部的氣氛容得下他,我們也不會將他送到這裡來了。不管怎麼說,他的直觀洞察力還是非常值得稱道的。”
布萊德雷道:“歐洲國家之間幾百年的恩怨糾葛不是我們坐下來就能夠解開的,要不,我們待會兒另找間會議室單獨和他談談,看他對我們的這次行動有什麼看法,你覺得呢?”
李奇微勉強笑了笑:“您是指揮官,當然由您決定。我麼……明早回去覆命也不遲。”
這話說一半留一半,布萊德雷看起來也習以爲常了,他鎮定自若地和盟國將領們研究了總司令部的作戰方案,既定的作戰目的和路線已在此次送來的文件跟地圖上清清楚楚的反映出來。眼下北線作戰集羣基本一分爲二,半數部隊向南意圖破除蘇軍包圍圈,半數部隊固守既有佔領區以備蘇軍反撲,而總司令部謀劃的攻勢也考慮到了這一部署,因而只要求北線集羣抽調三分之一的力量嚮明斯克發動猛攻,以區區二十幾萬盟軍部隊想攻下蘇軍重兵防守的白俄羅斯首府自然不是易事,關鍵在於後手——在德國東北部及波蘭北部,美國第12軍、法國第5軍這兩支精銳的部隊已經登船待命,準備協同北線部隊在里加灣打一場大縱深的快速進攻,直接威脅蘇軍腹地;在波蘭東北部,歐洲盟軍司令部手中未遣登場的最後一支裝甲集羣集結待命,它包括3個美國裝甲師、1個法國裝甲師和1個英軍裝甲旅,並得到了6個美國步兵師和3個法國步兵師的配合,通過修復的立陶宛鐵路線,它們可以在非常短的時間內經由鐵路運送到北線作戰集羣的最前線去;最後也是最厲害的一招是大規模空降,預定參戰的有大名鼎鼎的美國第18空降軍,這支歐戰勁旅以82空降師、101空降師作爲班底,擁有一大批在二戰中參加過諾曼底登陸、市場花園等空降行動的老兵,還有英國人引以爲豪的第1空降師,這支精銳部隊同樣參加了市場花園行動,那雖然是一場失敗的行動,但還是讓盟軍官兵們積累了非常寶貴的空降作戰經驗,這一次他們的目標瞄準了明斯克以北介於白俄羅斯、俄羅斯和拉脫維亞之間的“十字路口”。
在和盟國將領們研究討論並初步明確各自部隊的作戰任務之後,布萊德雷和李奇微默不作聲地離開了指揮室,看時間有些晚了,他們先是到休息處抽了根菸,讓副官去樓上給可能已經睡了的曼施坦因打個招呼。抽完了煙,兩人去了旅館三樓的小會議室,副官在桌上展了一副普通作戰地圖,旁邊放了幾支彩色的鉛筆。趁着等曼施坦因的空當,布萊德雷飛快的在地圖上標註出了此次攻勢的主要路線。在專業的參謀軍官眼裡,他畫出的線條毫無美感,但至少是在正確的位置做出了標註,看看也能夠讓人領回要點。
不一會兒,曼施坦因帶着他的助手出現在小會議室門口,他們衣裝整齊、神態清醒,但從不夠服帖的頭髮上還是能夠看出他們之前已經入睡。對於這種冒然的“打攪”,曼施坦因倒沒有感到氣憤,他先前在盟軍司令部也已經見過李奇微,看這氣氛也對情況猜了個大概。
讓曼施坦因看了地圖,布萊德雷極其簡單的介紹說:“我們將在兩天內發起攻勢,力爭奪取拉脫維亞和北白俄羅斯的戰略要點,威脅在烏克蘭和克羅地亞作戰的蘇軍縱深補給線,形成一個包圍圈外的大包圍圈。”
從地圖上看,這還真有蘇軍包圍盟軍南線部隊、盟軍包圍蘇軍反攻部隊的架勢,不過布萊德雷所說的大包圍並不完整,蘇軍仍能夠通過烏克蘭東北部的鐵路線與俄羅斯腹地保持陸上聯繫,而土耳其在港口轉借及達達尼爾海峽通航問題上好保持着一貫的謹慎態度,這也使得盟軍勢力在黑海的存在僅限於規模有限的遠程偵察和轟炸,這還不足以威脅到蘇軍的黑海航線。曼施坦因不動聲色地看着地圖,從1941年的三路齊進到1942-1943年的僵持拉鋸再到1944年的全面敗退,德軍和蘇軍在東歐之地糾纏了四個年頭,各種各樣的戰場形勢都過了一遍,要說逆勢下的強力反擊,哈爾科夫反擊戰就堪稱二戰最經典的一幕!
任由德國元帥琢磨許久,布萊德雷才又開口問道:“你覺得蘇軍指揮層能預料到我們的攻勢嗎?”
曼施坦因搖了搖頭,就在美國將領稍稍感覺輕鬆的時候,他以德語說了一通,緊接着他的助手轉譯道:“反擊的兵力太少,相對作戰區域太大、針對目標太多,就算前期能夠讓蘇軍大吃一驚,後期也會因爲兵力的分散而減弱了效果,別忘了蘇軍後方還有大量的戰略預備隊可以動用!”
布萊德雷和李奇微相視一望,原本就不夠樂觀的情緒頓時有些黯淡。接下來,李奇微說話了:“照您看來,我們的這次攻勢能否解南線之圍?”
“難!”在這兩位美國將領面前,曼施坦因說話的方式要直白許多,他接着又回答了一大串:“蘇軍在和我們德國的戰爭中已經嚐到了殲滅戰的甜頭,他們會不惜代價鞏固包圍圈並向內施加壓力,直到被圍部隊崩潰投降爲止。如果想解救你們的南線部隊,最好把你們的空降部隊和裝甲部隊全部投入最關鍵的戰場——它應該在西烏克蘭而不是北白俄羅斯!”
聽了這些話,李奇微很不甘心的問:“依照你的理解,我們的這次行動時完全錯誤的咯?”
曼施坦因搖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作戰思維,如果我是指揮官,我會按照我自己的思路幹,而現在我只是個非正式的顧問,一個提建議的人,如是而已。”
若是聽從一個戰敗國元帥的意見而大幅調整甚至取消這次攻勢,布萊德雷覺得那會使自己備受盟友抨擊,在上司那邊也交代不過去,他只好硬着頭皮說:“既然如此,曼施坦因元帥,你就以我們確認發動這場攻勢爲前提,站在一個軍事顧問的角度分析一下蘇軍會以什麼樣的心態和方式作出應對調整,告訴我們應該在哪些方面提前做好應對準備。”
勝利者迫不及待的讓失敗者提供作戰參考,這聽起來多少有些諷刺意味,曼施坦因顯然也有這樣的感觸,他用頗有深意的眼神盯着布萊德雷看了片刻,以列條框的方式說道:“其一,他們的坦克部隊擅長大縱深的快速機動作戰,炮兵和航空兵能夠提供很默契的配合掩護,在他們熟悉的領土上更是如此,所以大規模登陸和空降作戰可能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煩。其二,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套熟練有效的陣地防禦戰和城市防禦戰技巧,而且基於民族特性這種防禦越往北越堅強,僅僅依靠猛烈的轟炸、炮擊和重兵投入未必能夠在短時間內取得突破。其三,他們擁有並懂得利用遼闊的國土,大規模的運動戰使得形成包圍殲滅戰的機會大幅提升……”
一刻鐘之後,總算聽曼施坦因的助手把元帥所想要表達出的意思以英語羅列出來,兩位美國將領皺着眉頭陷入沉思,而他們的副官也都在紙上飛快的完善記錄。
“這些聽起來存在矛盾之處,但又確實是蘇軍在以往會戰和戰役中表現出來的特點,想要得到更詳細的參考,我們恐怕得讓曼施坦因元帥一直參與我們的作戰指揮行動,可是……”布萊德雷爲難的看着李奇微,雖然此次歐洲盟軍的兵力構成中美軍佔到了三分之二,卻不能忽視英、法以及波蘭這些盟國的價值以及他們的民族自尊心,將他們的軍隊將領摒除於指揮體系之外是絕無可能的,若執意讓曼施坦因參與指揮,只怕耳朵一刻也難有安寧。
李奇微聳了聳肩,湊到布萊德雷旁邊耳語幾句,只見布萊德雷眉頭稍展,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看來也只有如此了。”
儘管命運並不掌握在自己手裡,曼施坦因看起來對他們的低聲交談毫不感興趣,他瞄了眼桌上的地圖,便若無其事地小幅度舒展手腳和頸部,並且背過身去打了個呵欠。
明知曼施坦因沒有任何途徑從這裡向外傳遞消息,布萊德雷接下來便向他坦言道:“攻勢後天一早就開始了,我們希望這種閃電式的進攻能夠出乎蘇軍的意料,從而在他們形成頑固防線前拿到關鍵分數,空降和登陸行動分別定在後天晚上和大後天清晨,主體作戰行動預計在一週內完成。”
曼施坦因只是看了他一眼,對此沒有作出任何評價。
布萊德雷只好補充說:“明天一早我會讓副官把作戰方案的副稿送到你房間去,並在你那裡裝一部直線電話,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在第一時間和我聯繫,等到合作結束時,我會客觀的向上級彙報你的作爲,聽說高層對你許下了重諾,具體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這些應該是和你對這場戰爭的貢獻有關係的。最後,爲打攪你休息而誠摯道歉!”
對於這份“道歉”,曼施坦因在臉上擠出了一副無所謂的苦笑,寄人籬下的時候還講究什麼身段?他按照軍銜高低跟布萊德雷、李奇微以及他們的副官互相敬了軍禮,然後帶着助手快步離開了。
臨大舉進攻的前夜,旁觀者可以若無其事的睡覺,布萊德雷、李奇微這樣的當事者可就沒那麼輕鬆了,他們回到如菜市場般鬧哄哄的指揮室,盟國的將領們在研究作戰計劃的過程中不斷有新的發現,這些與個人的思維方式有關,也和各自國家的利益密切相關——軍隊畢竟不是自己的,過於危險的路線、過於艱難的任務以及過於強大的對手都是應該儘量避免的,波蘭人和法國人尤其抱有這樣的心態。百般無奈的布萊德雷只好早早打發他們向各自部隊轉達明確而堅決的作戰指令,各集團軍級、軍級和師級炮羣也開始進行大規模炮擊前的準備工作。雖說各部隊都處於或靠近預定的進攻出發地,官兵們的心態和裝備情況也早已進入了鏖戰階段,但這樣的準備時限還是顯得過於倉促了。此外,盟軍這邊在積極準備攻勢,蘇軍那邊也沒有閒着,第15集團軍從拉脫維亞東部斜向切入立陶宛,兵鋒直指盟軍兩週前佔領的立陶宛北部城市希奧利艾。這座城市是立陶宛的第四大城市,是立陶宛的工業、貿易、交通和文化中心之一,它交通發達,且建有立陶宛最大的機場,可說是立陶宛北部的戰略支點。一旦蘇軍佔領這裡,將像是一把尖刺紮在了盟軍北路作戰集羣的咽喉上,未必致命卻絕對讓盟軍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