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衆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眼神,李曜立刻醒悟過來,笑道:“好,好,武打天下文治國,大王膝下兒郎允文允武,不論是打天下還是治天下,看來都不是問題……爲大王賀!”
既然說出“爲大王賀”這樣話來了,自然大夥兒都要趕緊湊趣說幾句好聽的話,頓時說得李克用滿心歡喜,不過還是故意道:“什麼打天下、治天下,終歸都是爲了陛下。”
說到這裡,又一想,不能冷了衆兒郎之心,便補充道:“不過若是吾家兒郎英才輩出,陛下自然也不吝重賞,屆時某這一門,說不定也能成就萬世名門,你等或高居廟堂,或鎮守一方,如此開枝散葉,吾願了矣!”
衆人又是一陣好說,李克用又讓剩下二子見過李曜,這才笑着讓大夥都各自入席,命人呈上酒菜。
李克用好酒,尤好高粱酒,因爲高粱酒算是此時最爲濃烈的一種酒了,於是滿桌都是高粱美酒。他又是沙陀出身,好食肉,滿案黃羊白兔、肥牛瘦雁,全是沙陀喜好。
李克用平時對諸兒講究一視同仁,這宴會上的菜食所有人拿到的都是一模一樣。
酒過三巡,李存信忽而笑道:“某聞十四弟文才武略,今日我等俱是武人,這武略之道,司空見慣之事也。然則文才一道,我輩尚未有人得大王所贊,不知十四弟今日可能破此成例,爲我等兄弟爭這一光?”
李克用哈哈一笑,指着李存信:“大兒總是胡說,如今我等宴飲而已,怎說文才去耶?此番時刻,你莫非想讓正陽來個七步成詩,又或者隨手滕王閣不成?”
李嗣昭立刻接道:“大王所言正是,吾等酒食酣暢,連個囫圇話都說不轉,卻叫十四弟展現什麼文才?”
李存信呵呵一笑:“大王,十四弟得能得王家看重,文才一道,必然了得,也未必比不得曹子建、王子安等先賢啊。至於益光所言,雖也有理,但吾輩乃是武人,喝起酒來,萬事皆忘,十四弟卻是允文允武,你道他便不能如太白公,斗酒詩百篇?”
李克用不禁看了李曜一眼,遲疑道:“這個……正陽,你可喝醉了?”
這話明顯有爲李曜開脫的嫌疑,他只要就驢下坡,說自己已然醉了,那麼下面自然什麼事都沒有了。但李曜對李存信這種故意找茬的行爲很是不滿,當下卻偏偏說道:“回大王,此時約莫半醉半醒。”
李克用鬆了口氣,正要爲他推掉,哪知道他卻繼續道:“此時若爲別人賦詩,兒不能爲。但兒敬慕大王久矣,今雖半醉,爲大王賦詩一首,倒也還能勉爲其難。”
衆人大吃一驚,己方這邊是擔心李曜喝醉了酒,詩文混亂,失了顏面。對面李存信等人卻是沒料到李曜這般大膽,竟然真敢接下此戰來,萬一他果然有此才能,豈非自己平白送了他一個露臉的機會?
李克用也沒料到李曜會這麼說,不過李曜這話卻說得他很是暢快,人喝了酒就是這樣,聽了高興的話,會格外高興。當下一拍大腿:“好!好得很!正陽,那你就來賦詩一首,爲此宴更添一喜!——來人啊,速速備好紙筆,以書記之,不可稍誤!”
李曜正要站起來,旁邊李嗣源微微側身,有些擔憂地道:“大兄從來如此,兄長何故與之明爭?”
李曜一怔,他倒沒料到沉默寡言地李嗣源會擔心自己,不禁微微感激,笑道:“十兄寬懷,小弟自有分寸。”
李嗣源深深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這時紙筆已然準備妥當,一名書記官緊張兮兮地在一邊等着李曜開口。
李曜起身,環視一圈,朗聲道:“陛下今番受奸人讒言,來攻大王,吾等俱爲大王不平,今日趁此良機,爲大王賦詩一首!”
“好!我等正是不平!”“十四弟此言甚是!”衆人一起點頭稱是,大聲喝彩。這句話不同別的,連李存信那邊也不得不喝彩出聲,否則豈不是表示自己一點都不關心大王?
李克用微微眯起獨目,捻鬚微笑,看着李曜。
李曜假意沉吟,踱了兩步,便大聲道:“黑鴉宿唐林,飛虎鎮北疆。橫刀斷馳羽,彎弓落天狼。挺槍平淮北,躍馬救汴梁。今上不知恤,大軍欲渡江。”
“好詩!”此番卻是李存璋第一個站起身來,大聲叫好!
“正是好詩!”李存孝也驚喜萬分,站起來對李克用道:“大王,兒觀十四弟此詩極妙!今上果然不知恤,竟然要大軍過江,來伐大王,兒請命,領義兒軍給那個只知道高談闊論的張相公一個教訓!”
事關請戰,諸兒立即羣情洶洶,都站起身來請戰,估摸自己不夠格獨領一軍的,也紛紛表態願意從軍出征,怎麼也要教訓教訓京裡享樂慣了的神策軍,讓他們知道什麼才叫精兵猛將!
李克用呵呵一笑,擺手道:“出兵之事暫不着急,總要看看張浚如何用兵纔好打算。某隻是奇怪,你等究竟是如何看出正陽這詩好來的?一個一個平日又不讀書,當真聽得懂了?”
李克用這句話一出口,衆義兒立刻住嘴,他們也不是真的一個個都聽不懂,譬如李存璋這等人,就肯定能聽懂。只是這話是李克用說出來的,他要是站出來說我聽懂了,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不就是反駁李克用,說你的批評沒有道理嗎?
但是衆人萬萬沒有料到,他們不敢,自有人敢。
李存勖忽然站起來,稚聲稚氣地道:“耶耶小瞧人,兒子聽懂了!”
李克用一愣,見是李存勖,他自然不會跟一個六七歲的小兒子生這等悶氣,當下哈哈一笑,招招手:“來來,到耶耶身邊來……誒,對了!嗯,你說你聽懂了?”
李存勖點點頭:“兒聽懂了。”
李克用又是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腦袋,道:“那你倒是說說,你是怎麼讀你正陽兄長這首詩的。”
李存勖毫不怯場,道:“兄長第一句‘黑鴉宿唐林,飛虎鎮北疆。’是說耶耶的黑鴉軍生在大唐,忠於大唐。耶耶有綽號飛虎子,所以飛虎鎮北疆,就是耶耶你鎮守大唐北疆,像雲中、代州還有現在的河東,都是北疆。”
李克用還真有點意外了,笑道:“那後面呢?”
李存勖見耶耶沒說他亂講,知道自己說對了,便更加沉着,又道:“兄長頜聯‘橫刀斷馳羽,彎弓落天狼。’乃是稱讚耶耶武勇蓋世無雙,飛來的羽箭一刀就被耶耶砍斷了,彎弓搭箭,連天狼都能射下來!”
李克用哈哈一笑:“說,說,繼續說!”
“頸聯‘挺槍平淮北,躍馬救汴梁。’是說耶耶的兩大功績:平淮北,說的是平定龐勳之亂;救汴梁,是說平定黃巢之亂。”李存勖繼續道。
李克用正要點頭,李廷鸞忍不住補充道:“存勖,這‘救汴梁’裡頭還有一層意思,乃是隱射朱全忠恩將仇報。當年此人本被黃巢亂軍打得差點破城,父親爲大唐江山計,前去救他,他卻嫉賢妒能,恩將仇報,在上源驛欲圖陷害父親。正陽兄長正是一箭雙鵰,一語雙關,諷刺朱溫!”
李存勖恍然,點了點頭,朝李廷鸞拱手道:“小弟謝兄長指點。”
李克用見他們兄弟和睦,不禁高興,笑道:“好了,後面還有一句,存勖可懂?”
李存勖道:“這一句乃是全詩轉折,前面三句都是說耶耶如何英勇無畏,爲大唐不惜親冒矢石,出生入死,而在這最後一句,卻換過頭去說當今天子‘今上不知恤,大軍欲渡江’,此中冤情,誰能看不出來?正因如此,正陽兄長此詩誠然大妙!”
李克用將李曜這詩默默唸了一遍,哈哈大笑,彷彿大大地出了一口冤氣,猛然收住笑聲,傲然道:“孤對大唐,忠鑑天日!天子敕書一召,孤便萬里赴援,傾兵相救!爲陛下出生入死,從不懈怠!孤這般忠心,竟然仍有人說孤出身胡虜,狼心叵測,讒言聖前!孤……孤心甚寒,甚寒!”
衆人見李克用忽然激動若此,不禁都有些凜然不敢出聲。
李克用一指李曜:“正陽此詩,寫得好!寫得孤心中暢快!”
他凜然環視衆人一眼,道:“孤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龐勳、剪黃巢、黜襄王、存易定,爲朝廷屢立大功,就連今上能爲天子,亦有我李家之功。若說孤攻打雲州有罪,那麼朱溫屢侵徐、鄆,朝廷爲何不派兵征討?朝廷這般厚此薄彼,孤爲臣子,又豈能無怨?朝廷危急時,就譽孤爲韓、彭、伊、呂,等用不着了,就毀孤爲戎、羯、胡、夷。那今日天下手握兵權又給陛下立過功的人,就不怕有朝一日會被天子責罵嗎?如果孤真的有罪,那也該依按典刑,以六師征討,何必又要趁孤之危而出兵?今日張浚率大軍來到河東,孤勢必不能坐以待斃,現已集結了蕃、漢兵馬十五萬準備迎戰,要是敗了,甘受懲處,可要是勝了,孤必率輕騎,叩首丹陛,訴奸佞罪過,然後再聽陛下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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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字的章節,對有些作者來說好像是很正常的,對無風來說,總覺得挺少。不過這一章內容就只有這麼多,把該寫進的人物、表現都寫進來了,那就這樣吧,不畫蛇添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