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周南楚鹿月娘,還是滿山海,誰都不曾想到,鹿老爺子竟然還有動手的能力!
周南楚下意識便往後退了一步,而滿山海則往前一步,想要抓住鹿老爺子突然抽出來的短刀!
這一小小的細節,也暴露了兩個人的心性,周南楚自知愧對寨子,生怕鹿老爺子會殺他,而滿山海卻看出了老爺子自尋死路以讓楊璟等人沒有後顧之憂,想用自己的犧牲,來保全寨子的心思!
然而當滿山海即將要抓住刀刃之時,鹿老爺子卻突然動了起來!
一道人影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鹿老爺子的身後,一把抓住鹿老爺子的後領,便將他拼命往後拖!
此人不是風若塵,還能是誰!
也虧得楊璟和鹿白魚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而廳堂裡頭的人全都集中在了院子裡,風若塵從後頭的氣窗潛入,根本就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一直潛伏在背後,可週南楚和滿山海非常的警惕,她一時半會兒也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好在鹿老爺子突然拔出短刀,周南楚因爲害怕而退了一步,滿山海一直在前頭警惕楊璟和鹿白魚,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
風若塵將鹿老爺子拖回來的同時,因爲鉗住了他的腋窩,以致於老爺子無法下刀,總算是保住了命。
滿山海見得風若塵竟然悄無聲息,形同鬼魅一般,也是心頭大駭,好在風若塵是爲了救人,如果是爲了刺殺,他和周南楚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他早知道楊璟身邊奇人異士很多,可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頭夔虎上,除此之外,給他帶來最大威脅的,便是一直沉默寡言的劉漢超,只是誰都沒想到,存在感極低的風若塵,纔是最致命的一個人!
滿山海畢竟是頂尖高手,身邊還有二十幾個當家龍頭,哪裡能看着風若塵將鹿老兒救走!
“攔住她!”
滿山海大喝一聲,衆人轟然響應,風若塵帶着老爺子退入廳堂,但絕對是無路可逃的!
而滿山海則往前一步,轟出一拳,他的拳頭勢若風雷,眼看着就要擊中鹿老爺子,風若塵正從後頭抱着鹿老爺子,也來不及抵擋,只能猛擰腰身,轉過身來,用背替老爺子擋下了一拳!
“咔嚓!”
風若塵與老爺子一併被打飛出去,將廳堂正中的桌椅都砸爛,落在廢墟堆裡頭!
風若塵吐出一口鮮血來,臉色瞬間煞白,爬起來便將老爺子扶住,老爺子不能自己行走,會拖慢風若塵的速度,若楊璟等人坐視,風若塵那是必死無疑!
然而滿山海此時背後汗毛竟全都豎了起來!
“啊!”
一聲慘厲的尖叫讓人心驚膽顫,周南楚已經被夔虎一爪子拍飛了出去!
原來楊璟第一時間鬆開了夔虎的尾巴,鹿白魚騎着夔虎便撞進廳堂來!
那些個準備圍攻風若塵的當家人瞬間白了臉,紛紛避讓開來,而滿山海卻陡然轉身,雙臂格擋在胸前!
楊璟早已來到滿山海的前面,大摧碑手按住滿山海的雙臂,悶喝一聲:“開!”
滿山海只覺得雙臂一陣劇痛,骨頭都碎乾淨了一般!
他早就能夠感受到楊璟渾厚的武功修爲,卻沒想到楊璟會強悍到這等地步!
身爲外家功夫的好手,他的身子也格外沉重,近乎二百斤的他,竟然讓楊璟一掌按住,稍稍停頓之後,勁力催吐,被打飛了出去!
楊璟也沒工夫得意忘形,朝外頭的苗人們喊道:“都進來!都進來!”
苗人們聽不懂他的話,但鹿白魚卻明白楊璟的意圖,戰鬥打響之後,外圍的行腳幫惡徒必定要圍殺苗人,只有躲到廳堂裡頭來,纔有可能讓苗人儘可能生還下來!
“快進來!”鹿白魚用苗語大聲重複着,苗人們終於回過神來,潮水一般涌入廳堂之中,而外頭的惡徒經過大當家被打飛的短暫失神之後,也不知誰喊了一聲,那些個弓手已經開始放箭!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聲音不斷傳來,外圍的苗人們如同割麥子一般倒地,孩童和婦人的哭喊使得場面瞬間便亂了起來!
劉漢超和唐衝等人分散開來,在最外頭撥打着箭雨,替苗人們阻擋弓箭的襲擊,好在這些人都是山賊嘍囉,並未配備太多弓箭,這些弓箭也都是苗寨裡頭用來打獵的竹箭,許多人又沒什麼準頭,力度上也把控不好。
這兩波箭雨下來之後,上百號惡徒便朝中央圍殺了過來,其中也有一些人丟下弓箭便偷偷開溜了,畢竟三當家已經被夔虎撕爛,大當家二當家生死不明,諸多龍頭幾乎要被一鍋端,他們此時不走,還等到何時!
雖說如此,但也有一些中堅力量真臂高呼,當家人都死了,正是他們這些中堅骨幹上位的好時候,只要帶領剩餘的人手贏下這場戰鬥,誰敢說大當家二當家不是他們其中之一!
這些個苗人手無寸鐵,廳堂乃是供奉祖靈和集會的地方,平素裡不得安放鐵器,連個趁手的傢伙什都沒有!
劉漢超右手拖着大槊,左手橫起那柄隋刀,奈何終究沒辦法保護所有人,唐衝等人也已經渾身浴血!
一名苗婦正護着一個十一二歲的黑瘦孩子,那孩子手裡握着一柄木刀,渾身顫抖着,眼中滿是驚恐的淚水。
他想起頭人平日裡笑他像黑柴,說他不像個苗家小夥,太過柔弱,他記得小時候,他和伴當們常常溜進廳堂來,想要偷頭人的酒喝,因爲只有男子漢,才能喝酒。
結果讓頭人當場抓獲,本以爲頭人會揍他們一頓,可頭人卻讓他們坐在火塘旁邊,給他們講先輩的故事,還用長着老繭的手指,蘸了酒給他們嘗味道,辣得他們呲牙咧嘴,頭人卻呵呵笑着,火光中的皺紋,蘊含着先輩們留下的英勇,和頭人的慈祥。
他記得頭人喊他們狼崽子,記得頭人喝醉了之後,說着他們聽不懂的話,說這世道是漢人的世道,時候未到,苗人們便如狗一般活着,時候到了,要像狼一樣去死!
他想起剛纔頭人的笑容,想起頭人用虛弱的聲音告訴周南楚,說頭人還沒死!
是啊,頭人只會將故事,不會講道理,他們也很少見到頭人與人動手,更多的時候,他們的印象中,頭人只是個愛喝酒的老頭子。
可就在剛纔,頭人用他的方式,告訴這些孩子們,他們的頭人是個英雄,因爲時候到了,頭人可以毫不猶豫去死,就如同頭人教導他們的一樣!
男子漢便該說話算話,頭人說過的話,頭人都做到了,他們對頭人說,自己總有一天,也要成爲頭人那樣的英雄!
於是,他想,或許,時候到了。
“啊!!!”
“啊!!!”
“啊!!!”
這孩子猛喊三聲,一抹眼淚鼻涕,緊緊握着那柄木刀,便掙脫母親的懷抱與保護,衝向了一名惡徒!
那惡徒就如同一座高山一般,就如同籠罩在天空上的魔像,孩子半途就腳軟,摔了一跤,但他很快爬起來,繼續往前衝!
周遭的孩子,是他的伴當,這些十一二歲的孩子們,彷彿瞬間長大了一樣,父親不在,叔叔不在,頭人也不在,他們,就要保護母親,保護姐妹,保護寨子!
頭人用自己的方式,讓他們成長起來,這些狼崽子啊,心中仍舊是懦弱的,但即便懦弱,也要不斷往前,這纔是長大了啊!
許多人認爲他們在做無必要的犧牲,許多人認爲他們就該龜縮起來,許多人認爲他們就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可他們不是這樣的人,他們的頭人也不是這樣的人,在他們這個年紀,眼睜睜看着母親和姐妹受辱,眼睜睜看着族人被屠戮,即便他們長大了,也做不了英雄,因爲他們的心中,始終住着一個懦夫!
當英雄是一件讓人熱血沸騰的事情,可如果有得選擇,誰都不願當英雄,因爲想要當英雄,必定要犧牲,豈不聞寧爲盛世犬,不做亂世人乎?
英雄需要等待,但絕不能退縮!
他們的母親看着他們的背影,拼命搖着頭,哭喊着,挽留着,眼中的淚水是欣慰?是疼惜?是不捨?是痛楚?
作爲母親,誰願意看着自己的兒子上前去送命?
但他們知道,這些孩子,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在十幾歲的年紀,許多孩子或許還不經人事,還在爲竹馬和蛐蛐吵嘴打架,但苗家的孩子們,卻已經在做着人生之中最艱難的抉擇!
那些個惡徒們被這一幕嚇住了,他們可以打罵這些孩子,無聊了可以將這些孩子當猴兒耍,可這個節骨眼上,惡徒們卻如何都下不了刀!
他們用拳腳將這些孩子踢飛或者推開,可這些孩子卻抱住他們的腳,要牙齒咬,用手來撕!
他們可以將十三四的小閨女兒摟在懷裡褻玩,他們可以向手無寸鐵的苗人射箭,動刀動槍,他們確實十惡不赦,也確實死有餘辜。
但面對這些孩子之時,他們害怕了,手握刀劍,力量比孩子們要更加強大的他們,纔是懦夫!
男人,一輩子總需要當一回英雄,哪怕只是讓個座,哪怕只是任性地翹班,卻只是到公園裡喂喂鴿子,哪怕只是隔壁在大老婆,而你去敲了敲門就跑掉了。
這種英雄不在於你做了多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不在乎你的行爲能夠產生想要的效果。
這種英雄,只需要你打破心中的懦弱和忌憚,做自己一直想做卻又畏首畏尾瞻前顧後不敢去做的事情!
劉漢超能在亂軍叢中殺進殺出,能一人獨當城門,能揹負牀子弩,射下敵人的狼旗,他是無數人眼中心目中的大英雄!
可當他看着這些狼崽子,這個沉默寡言,彷彿不會爲任何事情動心的鐵血漢子,眼眶都溼潤了。
他似乎有些明白,爲何楊璟在苗寨裡頭不受歡迎,卻仍舊喜歡這座寨子,爲何楊璟對頭人如此的尊敬,爲何一直戴着那個大銀耳環。
他似乎聽到寨子裡頭有人唱着歌,就好像苗人的先祖,那些不滅的英靈,在爲這些孩子,感到欣慰,爲這個世道,感到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