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璟還沉浸在楊錦寧會叫爸爸的喜悅當中,姒錦也因爲女兒的憨態可掬而忘記了怒懟楊璟,鹿白魚和風若塵等人照常過來逗弄這小娃娃,一家人是其樂融融。
不過陳水生很快就將那名醫士給帶了回來,楊璟也就只好回去辦案了。
這醫士約莫五十出頭的樣子,一部花白短鬚修剪得很乾淨,頭上戴着方巾,醫術如何暫且不論,外形上就給人一種極其可靠的觀感,在巴陵縣城裡也算是小有名氣。
楊璟雖然看不見,但炁場掃視之下,也能夠感受到此人氣息平穩內斂,呼吸綿長穩重,該是不錯的養生行家。
“楊大人?你是楊大人!你的眼睛怎麼…”這醫士顯然認得楊璟!
楊璟早先在巴陵擔任推吏,也是個風雲人物,有人認得也不是什麼怪事,不過楊璟聽到這聲音,倒有些樂了。
因爲這老醫士乃是仁春醫館的坐館大夫,楊璟從洞庭湖起死回生之後,與宋風雅的馬兒擦碰了一下,而後爲了調查自己的身世,想着開棺驗屍,又跟查案的宋風雅發生了牽扯。
後來因爲當上了推吏,日常當中也少不了跟仁春醫館打交道,以他與宋風雅的交情,仁春醫館的人對楊璟自是熟悉,楊璟也認得不少人。
這老醫士名喚尹青葫,在巴陵也是小有名氣,楊璟雖然與宋風雅走得近,但與仁春醫館的人都是點頭之交,之所以認得這老醫士,是因爲老醫士嗓音尖細,熟悉的人都喚他一聲尹老公,他也不惱怒,是個頗爲大度的人。
楊璟聽得這聲線,自然是認得出來的,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時光,楊璟也打趣道:“原來是尹老公,多年不見,尹老公身子越發硬朗,中氣十足,莫不是練了什麼返老還童的內家功夫?”
尹青葫聽得楊璟打趣,也滿心歡喜,他畢竟是市井中人,如今人人都在傳言,說是楊璟已經叛國,而且還畏罪跳崖了,大家都知道他是被賈似道害了,哪個不是義憤填膺?
更何況尹青葫還是舊識,此時見得楊璟蒙着雙眼,心頭也悲憤,不過楊璟卻嘻嘻哈哈地跟他說話,倒也讓他歡喜起來。
“楊大人竟然還活着,此乃天幸啊!老夫也是手無縛雞之力,不過多活了幾年,些許養生手段,哪裡比得楊大人神功蓋世,大人切莫再笑話老兒我了…”
尹青葫謙虛了兩句,而後又朝楊璟問道:“大人這眼睛…”
楊璟的眼睛是中了皁閣山邪道韓晦燭的藥符,王道明一直在尋找治療方案,這種病症可不是一般醫士能夠解決的,楊璟也知他有心,但眼下也沒勞煩他,只是敷衍道。
“這些天用眼過度,眼中飛蚊,所以用些冰片石膏敷一下,並無大礙,勞煩尹老公掛懷了…”
尹青葫也是有見識的人,早年間也是從行腳遊方的郎中坐起,也就沒有再追問,楊璟如今已是叛國的逆賊,出現在巴陵地界,只怕是要爲自己平反,百姓雖然義憤填膺,可也是嘴上罵得痛快,真要他們幫楊璟伸冤,大家都有老有小,只怕也沒人敢出頭的。
不過尹青葫乃是仁春醫館的人,這醫館是宋家的產業,宋慈選賢擇才,人品最是過關,他可不是一般百姓,當即朝楊璟道。
“楊大人,此番可是要北上?若有用得着老朽的地方,大人可儘管開口,老朽自是義不容辭!”
楊璟心頭也是溫暖,錦上添花誰都會,雪中送炭纔可貴,正要道謝一番,旁邊的陳水生卻搶話道。
“大人正在偵辦董氏兒子的死,尹老神醫若能幫忙,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楊璟知道陳水生並非無禮的人,對自己又尤爲尊敬,今番卻唐突開口,只怕適才去請尹青葫的時候,這老頭兒有過推搪。
楊璟的猜測並沒有錯,陳水生心裡正憤懣呢,這老兒聽說董氏的兒子是她與餘奇所生,如今誰不知道餘奇攀上了賈似道這棵大樹,這事兒誰都避之猶恐不及的。
這老兒聽說陳水生要他協助辦案,如何都不肯來,陳水生威逼利誘,才把他請了過來。
沒想到這老兒總算是認得大是大非,在楊璟面前如此恭敬,陳水生便藉機提出了這個要求。
聽得陳水生的話,尹青葫果真有些皺眉頭,下意識朝楊璟問道:“大人已經不是官場中人,眼下行事也需要謹慎,怎麼會摻和這個案子?那餘奇是賈似道的人,若把大人的行蹤報上去,只怕事情就有些麻煩了…”
尹青葫也確實發自肺腑關心楊璟,楊璟便坦誠以告:“也不瞞老公,水生是我的義弟,今番要陪我入京,不過手頭這案子必須交差了才能走,楊某也是閒不住,便幫着參謀參謀,老公若知道什麼內情,可與我好生說一說。”
楊璟既然如此說了,尹青葫也就沒顧慮了,當即朝楊璟道。
“董氏那兒子名喚徐思正,也才七歲,那天晚上說是發了急症,吐了幾次,迷糊不清,便請了老朽過去看診…”
董氏的夫家姓董,兒子卻姓徐,聽起來有些彆扭,但聯想到徐思正是餘奇的私生子,雖然不能跟着姓餘,但取個徐姓,也就有跡可循了。
尹青葫也沒解釋太多,繼續說道。
“老朽行醫多年,照着經驗,覺着是飲食不適,加上風邪入裡,本想着帶些應急的藥散過去,可那董氏家的行走卻催迫甚急,老朽也沒顧得這許多…”
“到了董氏家裡,那孩子已經臉色發紅,嘴脣發黑,面容驚恐,似見鬼怪,舌強言蹇,口角流涎,身子卻冰涼,且便溺失禁,老朽見他指甲發白,眼眸通紅,脈搏突奇,便給他試毒,卻並未發現有中毒的情況…”
“彼時徐思正已經開始發糊塗,氣息也漸漸弱了,鼻血都流了出來,董氏在旁一個勁兒哭求,老朽便讓人將她拉住,給那孩子施針救急,可惜爲時已晚,回天乏術了…”
尹青葫說着,也不由嘆了口氣,朝楊璟繼續道:“徐思正這孩子倒是善良乖巧,就是常常被人罵作野種,他也不氣不惱,想必餘奇平日裡也沒少去探望,小小年紀卻懂得把守這秘密,長大未必不可成材,這麼死了,倒也可惜…”
楊璟聞言,也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之中,而後朝尹青葫問道:“尹老公認爲這孩子的死因是何?可曾見過他身上有致命傷痕?”
尹青葫自然曉得楊璟的意思,當即朝楊璟道:“彼時需要救急,老朽給他施針,是以除了他的衣物,他的手腳上卻是有些淤青,但都是孩童打鬧所留,斷不會是毆打致死,那董氏也是愛子心切,心中悲痛無處發泄,才鬧到了別家孩子的頭上吧…”
“這孩子好端端的,這麼死了,總歸有個因由吧?即便是急症暴斃,也需說出個病症來啊…”陳水生忍不住插嘴道。
楊璟也點了點頭,朝尹青葫說道:“聽這症狀,倒是有些類比中風之流啊…”
“中風?這卒中之症,絕多數發於老年人,他一個小小孩童,又怎會得了這種病?”
中風也就是腦中風,也叫腦卒中,在中醫裡頭也是有的,而且名稱也是遵循古中醫,兩人溝通上也沒什麼障礙。
“尹老公有所不知,這卒中損的是心腦血管,也分先天和後天,這孩子只怕是有什麼先天性的心腦血管病,白日裡可能受了驚嚇或者被打到哪處關鍵的部位,才引發了卒中…”
楊璟這麼一說,尹青葫也不由點頭道:“只怕是了,我本以爲他是夜驚神遊,如見鬼神,才面目猙獰,口角流涎,如今看來,只怕是口眼歪斜,纔看起來面目扭曲了…”
“只是這心腦之症,死因不好確認,又如何能夠讓董氏服氣?”陳水生不由在一旁爲難,若果真是這樣,那個孩子只是無心之失,雖然不是他打死了徐思正,但因爲他那幾棍子,倒是誘發了徐思正的先天病症,董氏必定同樣要將兒子的死,歸咎到那孩子的身上。
“這也未必,心腦血管致死,只需解剖驗屍,便一目瞭然,可惜眼下是做不到了…”
楊璟如此說着,也是有些無奈,未徵得家屬同意,偷偷驗屍這種事,到底是不人道的,再說了,即便能夠驗屍,楊璟看不見也無濟於事,若是其他檢驗項目,讓宋風雅來做倒也成,如今宋風雅不在,妮茉的功夫又不到火候,事情就難辦了。
尹青葫見得楊璟面露難色,不由安慰道:“大人也別喪氣,適才大人這麼一說,老朽倒是想起一事,只怕這董氏也知道自家兒子有先天隱疾,若將事情說清道明,說不定她也能夠理解…”
楊璟不由心頭一動,朝尹青葫問道:“尹老公何出此言?”
尹青葫摸了摸鬍鬚,回憶道:“那天夜裡雖然匆忙,但爲醫者自當謹小慎微,用藥施針之前,需問明病史,那董氏當時已經嚇傻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老夫卻在房中見到一碗藥湯,後來問了那僕人,僕人才告訴老夫,這小少爺三四個月來一直在服藥…”
“連續三四個月用藥?用的什麼藥,尹老公可曾省得?”楊璟不由有些激動,因爲若是連續用藥,極有可能徐思正並非先天得病,而是後天被大劑量的藥物誘發了心腦血管的急症!
尹青葫知道楊璟可能抓住了某些線索,也不敢隱瞞,當即答道:“那董氏悲痛欲絕,老朽也沒與她多說,只是問了那僕人,僕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大人可派人去搜檢一番,找些藥渣回來,自然就清楚了…”
許是覺着這老兒幫不上楊璟,又許是早先尹青葫推三阻四,陳水生對他頗有意見,此時也撇嘴道。
“說得倒是輕巧,人都葬了,這些東西只怕早就扔掉燒光了,更別提什麼藥渣了…”
陳水生說得也有道理,尹青葫也有些訕訕,而楊璟卻朝陳水生道。
“這可不一定,董氏對這孩子癡愛近乎瘋狂,別人或許怕睹物思人,但這些東西對於董氏而言,卻是兒子留給她的最後念想,她絕不會把這些東西丟掉,慢說藥渣,便是鞋底的泥都不捨得洗掉!”
陳水生聽得楊璟如此一說,頓覺有戲,當即跑出去尋找藥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