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遇到老爹之前,小六子沒有姓。他是一個徹底的孤兒,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從小被京城的佘大爺養大。因爲背上長了個茶杯口大的青痣,所以大家都叫他青皮猴。
佘大爺專門收養像他這樣的孤兒來掙錢。從有記憶開始,小六子每天都出門討飯,逮着機會就偷東西。只有每天都偷到東西,回去纔不會挨佘大爺的打。其實佘大爺上頭還有個阿旺哥,阿旺哥上頭還有虎彪哥。說白了,小六子這樣的,其實就是黑幫的最底層。
每到冬天,青皮猴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不但人人都把錢袋藏得深深的,讓他很難下手,而且寒風中誰願意出門給一個乞丐錢呢?所以青皮猴常常會捱餓,回去又常常會捱打。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來得特別早,剛剛冬至天上就飄起了雪花。但是今天青皮猴的心情很好。他剛剛得手,宰到一頭肥羊,現在腰間足足有五兩多銀子。只要每天給佘大爺三四分銀子,他便可以有半個月不用捱打,所以他覺得,天氣都似乎變得暖洋洋的。
這時,大街上突然亂了起來,本來都分頭各幹各的人們變戲法一般迅速圍成一個大圈,圈子裡傳出叫罵揍人的聲音。青皮猴一瞥就知道,又有熱鬧看,而且沒什麼危險。他從小就重複着偷東西、逃跑、捱打的經歷,所以身手十分靈活,幾下就鑽進了人羣。
打人的是街邊賣油炸鬼的王大麻子。此時他正拿着擀麪杖猛打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那人手裡抓着兩條油炸鬼,只顧生扯猛咬,任由擀麪杖雨點一樣落在自己的身上,吭都不吭一聲。
看到他這樣,王大麻子更氣了,大罵道:“你個該遭瘟的撞頭屍,我新炸的一籠油貨,眼瞅着都叫你吃了。你他孃的是水磨的喉嚨啊,也不怕燙炸了排骨!”說着猛地一棒打在那人頭上,血立刻就流了出來。
那人哆嗦一下,擡起頭,滿眼都是憤懣絕望。那眼神一直扎進青皮猴的心裡。小時候他討不到錢,被佘大爺把尿淋在頭上時,就是這樣的憤懣絕望。
耳聽一個挑菜的後生突然道:“這不是我們村後山的那個傻子嗎?王大叔,這人是傻的,你打他也沒用的。”王大麻子扯起那人的頭髮,那人衝他咧嘴一笑,嘴裡連油炸鬼帶唾沫一起露出來。
王大麻子啐了一口:“真倒黴,老子撞了倒命鬼了。”他作勢要走,突然想想覺得不解氣,又轉身一腳踢在那人肚子上。那人猝不及防,一口吐了出來,濺到王大麻子腳上。王大麻子又怒了:“你條臭命還賠不起我一隻鞋!我今天就打死你,權當打死只畜生!”說着抓起領子將那人提起來,一巴掌打得他嘴角淌血,接着又揮拳向他擊去。
青皮猴突然覺得血往上衝,叫道:“停手!你沒聽到他是傻子嗎?”王大麻子回頭一看:“原來是你這個小兔崽子。你王大爺管教個傻子,關你屁事?難道他是你爹?”周圍的人立刻大笑起來。
青皮猴道:“管他是誰,我就不信一條命值不了一隻鞋。”王大麻子突然笑道:“還別說,我們青皮猴還想充一回小英雄。你只要讓大爺樂一樂,大爺就饒了這老鬼。你不是從小沒爹嗎?來,王大爺幫你認個乾爹,怎麼樣?”說着向那個老頭一撇嘴,圍着的人又都鬨笑起來。
令大家吃驚的是,青皮猴竟然沒有發火。他走到老頭身邊,道:“遇到了就是緣分,從來沒人看得起我這個小要飯的,這輩子也不會有個爹了,那我現在就認你做乾爹。你也別嫌俺窮,以後咱爺倆過日子,好不好?”人羣一下子靜下來,那老頭也吃驚地看着他,不說話。
王大麻子大笑道:“得了,看來個傻子都不想有你這樣的兒子,你乾脆撒泡尿淹死自己算了!”
突然,那人卻猛地跳起來抱住青皮猴,叫道:“你是不是認識我,是不是想騙我教你武功?”青皮猴嚇了一跳:“騙你什麼?什麼武功?”他覺得有些害怕,說話變得語無倫次,“你不願意算了,我不認爹了,我要走了,你、你自己小心……”
王大麻子一邊大笑:“怎麼?不孝兒要走了,不管爹了,哈哈……”一邊用手拍着那老頭的臉,“老子這就看看你傻到什麼程度。我撒泡尿,你喝了就可以走!”說着解開褲子。那老頭頓時左躲右閃,怪叫起來。
青皮猴猛然覺得一股似熱非熱的東西從丹田直衝上來。他一把推開王大麻子,抓住那老頭道:“爹,別理他,我們走,我給你做飯吃!”
王大麻子大怒:“小猴崽子,你敢推老子!”青皮猴跳起來叫道:“小爺今天就推你了,怎麼樣?你要是再敢打我爹一下,我就叫我小兄弟們天天來攪和你,讓你什麼生意都做不成。要不你今天就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打死我,到時候有你給小爺償命,小爺也有得賺!”
王大麻子雖然生氣,可也不敢真打死人。旁邊也有圍觀者勸他:“王大叔,算了吧。生意還要做,跟這兩個人慪氣有什麼用?”
王大麻子撿着了臺階,道:“他孃的,帶着你的瘋爹滾吧,少讓老子再看到你們!”青皮猴全不當捱罵是回事,轉頭對老頭道:“爹,走吧。”
那老頭一把抓住他:“好兒子,乖兒子,爹教你武功,你練好了再回來,打死這個壞人!”旁邊挑菜的後生笑起來:“又來了。這老頭剛來我們村的時候,整天說自己是江湖高手,還什麼魔君,要教我們武功。後來見沒人理,他又不說自己是魔君了,說自己是牛魔王。青皮猴,你小子可不成了紅孩兒嗎?哈哈,可要改個名兒,叫青孩兒了。”
青皮猴大感尷尬,那老頭卻不理,問道:“兒子,你叫青皮猴,姓什麼?”青皮猴道:“我從小沒爹沒媽,不知道姓什麼。”老頭道:“看爹都糊塗了。我姓柳,你當然也姓柳。你不叫青皮猴,你叫柳青,是我的乖兒子。”
青皮猴雖然知道老爹是個瘋子,可聽了他的話,卻覺得非常溫暖。當晚,他帶老爹去見佘大爺,求佘大爺收留。佘大爺沒容他說完就道:“青皮猴,皮又癢癢了不是?”揮手就給了他幾鞭子,可有老爹撲在他身上,替他擋着。
當晚,他們一起被趕到城外的破廟裡。青皮猴摸着自己懷裡的五兩銀子,下決心逃走。半夜,兩個人便一起離開了京城。
柳青總覺得,老爹沒瘋之前肯定是個先生。因爲老爹給他起的這個名字挺好聽的,而且那晚帶他逃走的曲折路線,硬是讓佘大爺後來沒能找着他們,看來老爹應該是極有學問的。
以後的一年時間,柳青和老爹一直向南走。其實老爹也不是時時都糊塗。清醒時,他特別喜歡教柳青認字,記不得他就生氣。他們平時討飯,偶爾也偷點東西。閒下來老爹就和他捉迷藏、賽跑,有時還拍拍打打,總要玩得柳青筋疲力盡才罷。一年下來,柳青的身體不知不覺越來越輕快了。但老爹還是老樣子,身子很差,經常生病。
最近一次,柳青討飯回來,看到老爹蜷縮在破廟裡的地上,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地說不出話,嚇得他放聲大哭。他跑去請大夫,回來時老爹卻已經自己好了,還把廟裡佛像披的一塊髒紅布纏在身上,到處亂跑。
那大夫說:“這是失心瘋。雖不是什麼急病,但也一時半會治不好。”
這樣的日子如果能一直維持,柳青就滿足了。可他也遇上了在當時誰也逃不開的大問題——戰亂!北邊的小村莊幾乎沒了男人,不是餓死就是被抓去打仗了。一大隊老弱婦孺潮水般向南卷。一路上不斷有村民加入,也不斷有人倒地不起。柳青用老爹新教他的詞來形容,就是“哀鴻遍野、餓殍滿地”。
這樣的情形下,柳青只好帶着老爹一起逃難。人們吃光了一切可以吃的東西,經過的地方就像遭了蝗蟲,連樹皮都啃淨了!
在江蘇邊界上,柳青注意到一個比他大兩三歲的少年。那人一直能找到活路。野地裡哪兒有吃食,他一下就能尋着;無論在哪個城市,他立刻就能找到活幹。柳青覺得他臉色黃黃,一副生了癆病的樣子,應該很快會死,又見他還有幾個錢,所以一路跟着。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不但柳青想繼承他包袱的願望未能實現,他和老爹自己倒快先餓死了。
在兩天沒吃東西、又看到那黃臉少年吃餅時,柳青終於忍不住了,決定幹回老本行——偷他的包袱!
這對柳青來說,應該很容易,可他對老爹提起時,老爹卻不讓他幹。老爹說:“那小子好厲害,會打死我乖兒子的。”所以柳青只好在晚上老爹睡着後自己溜了出來。
那黃臉少年的包袱晚上是鎖在一個小箱子裡的。柳青使出偷兒的辦法,先裝鳥叫引開少年,再從牆外挖洞,然後用鐵絲掏開鎖,這纔拿到包袱。他得意洋洋地回到廟裡,把包袱給老爹看,卻見老爹看着他身後神色大變。一回頭,就見到那個黃臉少年。
少年陰沉着臉:“在現在這世道,你偷我的東西就是要我的命!用眼睛來還,不算過分吧?看看以後還有沒有有眼無珠的人,敢打我的主意?”
柳青深知自己決不是這人的對手,看着他一步步逼近,柳青覺得從心底涼到腦門。突然,老爹從旁邊衝過來,擋在他身前,衝那黃臉少年大叫。少年皺眉道:“搞什麼鬼,快讓開!”
柳青反手抱住老爹:“這位爺,都怪我有眼無珠。我和爹實在是沒辦法了。我爹是個傻子,我要是死了,他也活不成了。你要殺就一起,別留我爹一個人在世上受苦。”那少年聽到這樣的要求,頓時怔住了。他目光炯炯地看了柳青一會兒,才道:“小兄弟,你身手不錯,現在世道太亂,你和一個這樣的爹爹一起,兩個都活不成。不如自己逃命,日後還有人能給你爹燒紙錢。”
柳青看看老爹,對着那少年輕蔑地一笑,他都不屑搖頭,來拒絕那少年的提議。其實他知道這人說得不錯,但是這人怎麼可能理解自己對老爹的感情!
他預備着這輕視會激怒那少年,但半晌沒聽到動靜,擡頭看時,詫異地發現那少年的眼睛竟有點溼潤。
“你知道嗎?你們父子的感情讓我很羨慕!”輕輕地說完話,那少年靜靜走了出去,留下那個原本屬於他的包袱。
柳青愣了愣,見老爹已扯開了包袱——裡面除了糧食和一些日常衣服藥物外,還赫然包着兩隻金元寶和十幾個小銀錠,加起來少說也有七八百兩銀子。
這筆橫財晃得柳青眼花,他的心緒急速翻騰。突然,他拿起包袱向那少年離去的方向衝去,一氣跑了老遠,才見到少年的背影。
柳青急急叫他:“喂……你,等一等……”少年聞聲停下來等他跑近,和聲問:“小兄弟,有什麼事?”柳青的臉色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我想……你……你……”他也不知自己要說什麼,突然,他憋足氣大聲說,“我跟了你混好不好?你做我老大!”
黃臉少年啞然失笑:“我做老大?我一個……”他停了一下,笑着搖頭,“我哪兒能做人家老大。”柳青急道:“爲什麼不能?你肯定也是在道上混過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來。靠誰都是靠,你就收下我這個兄弟吧!我從小就沒人對我好過,我知道,跟着你一定不會錯!”
少年不說話了,他認真地想着這毛孩子的話,認真地想着自己以前從沒想過的事。權衡許久,終於做了一個對自己影響至大的決定:“好!從此你就跟着我,做我的第一個弟兄!我遲早讓你手下也跟滿小弟!”
兩人歡暢地拉着手往回走,杜四告訴柳青他一直的計劃:“我看了好些時候,和這麼一大堆人一起逃難沒什麼出頭之日。咱們不如轉江蘇折山東直隸,京畿那兒好歹還暫時太平,但是也不知還能撐幾年。我們招子放亮點,看看以後的生意路子,趁勢頭不對前沿海南下,在揚州一帶安定下來。你信我能成不?”柳青沒這樣的主意,只大聲答應。
他倆當時年紀都不大,哪兒會想到這逃亡路上的熱血約定,日後將會對杜風寄、對柳青,對今後的兄弟,乃至對揚州百姓產生如何巨大的影響?
柳青後來發現,杜風寄其實是個很隨和的人,經常會逗他開心。當杜四知道柳青和老爹是怎麼認識的以後,對老爹更格外得好。可老爹自從看到杜風寄,卻瘋得更厲害了些,幾乎連一句完整話也沒說過。但是隨着時間推移,他也不再怕杜風寄了,而是隨着柳青叫他“老大”。
柳青對杜風寄越來越依戀崇拜,無論是和老杜爭地盤,還是和外洋人做生意,老大做出的決定他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可是當杜風寄決定把多年的家當都交給一個看起來有點土的人打理時,他真有點想不通了。
當時老大說,要請個財神爺回來,然後特意到京城附近的小村裡把這個叫孫陸的一家人都接來揚州。孫陸三十歲的樣子,他家裡的其他人都是一腦袋高粱花子的鄉巴佬,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能耐,值得讓老大不遠千里地去請。不過後來事實證明,這個孫陸還真是財神爺轉世。沒幾年,陸上龍王孫陸的大名就人盡皆知。小杜勢力的發展壯大也多得這樣雄厚資金的支持。
正式結拜的時候,大家依年齡都叫孫陸老大,可柳青堅持叫杜風寄老大,叫孫陸大哥。所以有人問他:“你大哥在嗎?”他會問:“說清楚,你找老大還是大哥?”搞得後面幾個兄弟都隨他,一個大哥,一個老大。
這就是十兄弟中的老六——跟杜風寄最久,也是感情最好的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