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巴黎的鬥爭已經要進入白熱化的階段的時候,在土倫,約瑟夫剛剛給自己放了一天的假,帶着媽媽和所有的弟弟妹妹一起去馬爾格雷夫堡壘釣魚,以慶祝全家團聚——前幾天,拿破崙剛剛派人從巴黎把路易接了過來。
上次懲處了呂西安之後,約瑟夫對自己在兄弟們中的威望頗爲滿意。但是他也敏銳地感覺得,兄弟姐妹們和他之間的距離似乎拉遠了一點。
這是很容易出現的情況,正所謂“可愛者不必可敬,可畏者不復可親,非致之難,兼之實難也”。但如果做兄長的,在兄弟們眼裡卻只是“可敬可畏”,那未來就難保不會出現什麼嫌隙。所以爲了重建自己在大家心中“可愛可親”的形象,約瑟夫便抽空安排了這次活動。
當然,依着約瑟夫的習慣,這種事情,當然免不了是要假公濟私一下的。所以這次活動,雖然讀作家庭聚會,但在很多地方,卻要寫成“技術試驗”,以便報銷一些可以報銷的費用。
當然,實驗的內容自然不能寫成釣魚和烤魚,而必須寫成“高速通訊船在低速狀態下的航行狀態,及強化海上自持能力的相關實驗”。
看到這個實驗的名稱,我們就知道,這次家庭聚會將在新建成的這條不過百來噸的小船上進行。這條同樣被漆成了灰藍色的小船,因爲有兩個船體,所以遠遠地看上去,格外的短,但事實上,兩個船體,加上船體之間還鋪了甲板,所以至少甲板空間倒是相當的寬敞。如果從高處俯視,這條船方方正正的甲板,倒是有一點木筏的感覺。
但是這條船可比木筏貴多了。甚至比更大的“黑珍珠”都貴。。
比如說連接水面下面的兩個大浮筒,並支撐整個船身的結構件,爲了保證堅固和耐海水腐蝕,就全都是用青銅鑄造的。開模、鑄造,都花了不少錢。而浮筒呢,每個浮筒都是用三根合抱粗的輕木製成的。輕木是世界上最輕的木材,比通常我們用來做開水瓶塞的軟木塞的密度還要小一半,而且木質均衡,耐腐蝕性也很好。能提供相當大的浮力。
輕木本身並不珍貴,但是這東西是南美的產物,法國人手中,並沒有什麼存貨。所以只能靠走私手段從西班牙人那裡走私進來。而即使是西班牙人那裡,一般也只有鋸成了木板的輕木板材什麼的,完整的合抱粗的,而且乾燥好了的輕木也很難找。結果黑心的走私商人硬是把輕木賣出了巴西紅木的價錢。然後整個浮筒還要再用銅皮包上一層,以減少阻力,這又增加了成本。
還有船板呀什麼的,約瑟夫也是能用多好的,就用多好的,哪怕只能帶來性能的稍許提升。約瑟夫並不在乎這條船的成本,反正用的不是自己的錢。
一家人上了船,小船張開了風帆,速度快得就像箭一樣。
“這船能跑多快?”拿破崙問道。
“十五節以上。”約瑟夫回答道,“比現在任何其他船隻都要快。在海上,就沒有什麼船能追的上我們。而且這條船的操控也相對簡單,只需要兩個人,就能控制,甚至於,一個人也不是不能控制它。另外,你注意到了嗎?這條船雖然不大,但比很多大得多的船都要更穩定。”
兩個人聊着聊着,船隻就駛入了馬爾格雷夫堡壘下面的海灣。呂西安自告奮勇的去幫忙收起了風帆,又看着水手下了錨。然後大家便拿出釣竿,開始釣魚了。嗯,這就是所謂的“強化海上自持能力的相關實驗”。
拿破崙的心思並不在釣魚上,他胡亂的將一小截沙丁魚穿在釣鉤上,然後將魚餌拋到海中,便向約瑟夫道:“約瑟夫,最近巴黎那邊的情況似乎不太對勁。”
巴黎那邊的情況的確不太對勁,就他們現在得到的消息,羅伯斯庇爾先是聯合丹東,把激憤派的埃貝爾他們殺了個光;接着又轉過頭來把丹東他們殺了個光。接着又搞起了一大堆極端的經濟政策,一些舉動甚至比埃貝爾他們還要極端。
“是不對勁。”約瑟夫說,“從理論上來說,我們的那位‘不可腐蝕者’已經快要走向毀滅了吧。拿破崙,你知道,有一句話,說是‘上帝欲使之滅亡,必先使之瘋狂’。那你知不知道,他爲什麼會瘋狂?”
“爲什麼?”拿破崙問道。
“因爲他已經無路可走了。”約瑟夫微笑着道,“他殺了埃貝爾,失去了無套褲漢的支持,他又殺了丹東,失去了商人和工廠主的支持,如今,他只能依靠恐怖本身來維持自己的統治。所以他不得不瘋狂,因爲他現在到處都是敵人,到處都是仇恨他的眼睛,如果他露出哪怕一點點的軟弱的樣子,那些人就會衝上來,把他撕得粉碎。以他現在的瘋狂,他活不長;但如果他現在不瘋狂,那他連今天都未必活得過。”
“那你爲什麼不回巴黎去?這個時候回去,會有巨大的政治利益。”拿破崙問道。
不過不等約瑟夫回答,他便自己笑了:“啊,約瑟夫,我忘了,你不是我。要是我,肯定會在這個時候回去。你嘛……你根本不願意冒任何風險。”
“現在還不是回去的時候。”約瑟夫搖搖頭道,“這不是冒不冒風險的問題,而是風險和收益不成正比的問題。拿破崙,首先,我們必須承認,羅伯斯庇爾的確是一個很厲害的傢伙。我想,這一點你應該不會反對吧?”
拿破崙沒有做聲。
“厲害的傢伙之所以厲害,是因爲他們善於利用手中的資源,哪怕是極爲有限的資源來創造奇蹟。”約瑟夫繼續說,“羅伯斯庇爾現在發瘋,是爲了什麼?他能調動的經濟資源是不足以支持他的政策的。他現在這樣做是急於收買底層,但是他的政策不可持續,也就是說他很快就會面對經濟資源枯竭的問題。沒有錢就是沒有錢,就好像數學題做不出來,就是做不出來一樣。他一定會在資金鍊斷裂前進行大規模的冒險,並試圖再掀起一場大清洗。如果他真的能成功,那麼大清洗獲得的資源又足以讓他支撐一陣子了。所以這個時候去巴黎,風險非常大。”
“那麼收益小呢?”拿破崙問道。
“這還不明白?”約瑟夫揚了揚眉毛,“你這個時候去了巴黎,能成爲在推翻他的事情上功勞最大的人嗎?你有足夠的資源來控制這個內憂外患的政府嗎?你都沒有。既然如此,你急着跑過去幹哈?拿破崙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我們不需要站隊。真正有力量的人從來不需要站隊,因爲他自己站在哪裡,哪裡就是一隊。如今那位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但是能代替他的,有什麼了不起的人嗎?”
“呵呵……”拿破崙只是笑了兩聲,並沒有說什麼,但是他的態度卻已經非常明顯了。
“那就不要着急。”約瑟夫說,“這些人就算獲勝了,肯定也駕馭不了如今的局面。我們只需要等待,等待法蘭西需要一個真正的英雄的時候。”
“好吧。”拿破崙說,“那萬一羅伯斯庇爾獲勝了呢?”
“萬一?那先看你能不能控制得住軍隊。如果你像迪穆裡埃一樣無能,那我們就只能用這條船逃到新大陸去了。不過你放心,憑着你哥哥我,到了哪裡,都會有飯吃的。”
“呸!”拿破崙道。
這時候,約瑟夫身邊的魚竿上的的鈴鐺猛地響了起來。
“有魚上鉤了!”約瑟夫道。
……
在巴黎,局面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就在一天前,一個人用手槍襲擊了庫東,然而這個槍手的射術實在是不怎麼樣,他連開兩槍都沒能打中庫東,而周圍的人反應過來,向他圍了過來,然後這人便吞下毒藥自殺了。
這次不成功的行刺,卻引起了一場掀然大波。首先,這個刺客的身份被確認了,他是過去埃貝爾的手下,而且他在向庫東開槍的時候就高喊:“殺死暴君的走狗,爲埃貝爾報仇!”
羅伯斯庇爾這些天來不斷的努力,試圖拉攏無套褲漢,但是這次刺殺,卻又讓看起來癒合了的傷口再次被撕開了。
羅伯斯庇爾意識到,如果追查這件事情,就會破壞他正在進行的,和無套褲漢們修復關係的努力。但是如果他不加追究,這顯然又會讓人感到他很虛弱,並因此鼓舞他的敵人,使得他們敢於團結起來和自己作對。
因此他陷入了一種兩難的處境中。不過,在深入的思考之後,羅伯斯庇爾決定,必須追查此事。
這一來是因爲他如今的地位,完全依賴於人們對他的恐懼,或者說,“恐怖成了保護自己的手段,從而變成一種荒謬的東西”。(恩格斯語)任何削弱了恐怖的做法,都是在削弱他的地位。
二來,他也意識到,如果不能消滅那些殘餘的埃貝爾分子,他的拉攏無套褲漢的打算就很難成功。
同時,直線下降的物資儲備數量也開始給他敲響了警鐘,爲了討好無套褲漢,原先漲起來了的食品價格又被重新強制壓了下去,在麪粉中摻雜白堊、滑石粉以及木屑的行爲也被制止了。向中立國出售糧食以換取一些必要物資的行爲也被中止,但是巴黎的糧食庫存還是在迅速下降。
但另一方面,從其他地區送往巴黎的糧食卻在迅速的減少。巴黎的一些列變故使得他們對外省的控制力下降了,再加上一些人有意的消極怠工,更加劇了這個問題。所以如今巴黎的糧食也難以再繼續支持羅伯斯庇爾的政策了。
如果是幾個月之前,羅伯斯庇爾大可向其他省份派出特派員,去打擊消極怠工行爲,並且監督糧食的徵召工作。但是此時,他卻無法這樣做了。因爲在這時候,他還能信任的人已經非常有限了。將這些人派出去,就會降低他對巴黎的局勢的控制。
但是,他也知道,放任這樣的現象繼續,就只能導致他的滅亡。局勢如此,他也不得不進行冒險的行動了。
六月初,在羅伯斯庇爾的安排下,庫東向國民議會提交了一份名爲《懲辦革命敵人法案》所謂文件。這份法案對革命法庭的審判流程進行了進一步的簡化,取消了辯護人,並且規定,法庭做出判決,不再需要人證物證,法庭可以採用自由心證的方式,只需要從常理推斷就可以給犯人判刑。同時,刑罰也被加以簡化,革命法庭將只做出兩種判決:無罪釋放或者死刑。
國民議會戰戰兢兢的服從了羅伯斯庇爾的意志,通過了這個法案。就連如今在羅伯斯庇爾面前最爲桀驁的卡諾,也沒有反對這個明顯的不合道理的法案。因爲富歇已經給他提前打過招呼了,那就是:“如今大家都期待着的時刻就要到了。”
這個法案一公佈,立刻就引起了一片緊張,整個國民議會人心惶惶,所有的人都知道,羅伯斯庇爾又在準備一次大清洗,而且,所有的人都能從這個殺氣騰騰的法案中看出,這一次羅伯斯庇爾要砍掉的腦袋數量恐怕要遠遠多於前幾次。
而且這個法案,在羅伯斯庇爾自己的隊伍中,都引發了爭議。爲了這個法案,聖茹斯特第一次和羅伯斯庇爾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據說羅伯斯庇爾在這次爭吵後,回到自己的住處,對自己的房東說出了“除了你們,我再也沒有可以相信的人了”這樣的話。
《懲辦革命敵人法案》當然不是用來玩的。羅伯斯庇爾必須趕在巴黎的糧食供給完全垮掉之前,消滅掉一切可能反對他的敵人。於是斷頭臺開始瘋狂的運轉,平均每天都要砍掉十八到二十個人的腦袋。
這些腦袋中,有商人,又小作坊主,甚至還包括不少的底層——因爲他們被懷疑和刺殺行動有關。
在這些天裡,富歇也沒有閒着。他喬裝改扮,不斷地和那些議員們接觸,告訴他們:“你的名字就在下一批名單當中!”有時候,他甚至是故意地冒險露出一些痕跡,好讓羅伯斯庇爾的人能知道他可能去見了誰。
各種信息慢慢地彙總到了羅伯斯庇爾手中,富歇的身影在那些線索中若隱如現。羅伯斯庇爾決定,明天一早,就到議會去,迫使他們宣佈逮捕富歇,並將他送上斷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