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中,太子劉驁與丞相匡衡,分別代表天子與百官,於甘泉宮前擺下儀仗,送匈奴單于呼韓邪與寧胡閼氏離京。
朝廷又賜給錦帛28000匹,絮16000斤,以及美玉金銀無數,並以右將軍長史姚尹爲送伴使,護送匈奴單于出塞。出京之時,一路看稀奇的漢民甚多,都道這宮女好運氣,一夜之間便由宮中執役搖身變爲王妃,只可惜嫁得遠了點,塞上啊,聽說要走很遠的路……
當張放登上直城門,負手遙望遠去的匈奴隊伍時,彷彿看到軺車探出一張小臉,癡癡回望,久久不回,心裡當真別有一番難言滋味。
與此同時,掖庭暴室,一個高挑的倩影,也仰首從天井望向那一角天空,黯然神傷。
未央宮,宣室殿,中書令石顯正在整理奏章,上首帝座尚空,元帝未至。而石顯還是一絲不苟,將一份份奏章按緩急輕重,先後順序排列好,以便皇帝批閱時,有條不紊。
這工作看似簡單,卻只有石顯這個中書令能做,因爲旁人沒權力呈閱奏章,自然分不出什麼緩急輕重來。以往石顯幹這活,還是挺累的,畢竟上了年紀。不過,自從使用輕便的紙張替換沉重笨拙的竹簡,同樣的活,卻是輕鬆多了。
“還是太子體恤陛下,連帶着咱這老奴也沾光了。”念及這些紙張奏章是太子推廣的,石顯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旋即想起這紙張是那個富平侯府下產業,臉色又陰沉下來。
正沉思間,大殿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石顯擡頭看去,正是老搭檔、得力助手、中書僕射牢樑。
牢樑手捧一堆剛從丞相府封還的批奏,放在堆得高高的龍案上,看看空空如也的龍座,有些憂慮地回望石顯。
石顯點點頭,輕嘆一聲:“入春以來,陛下龍體漸感不適,難以久坐,這奏章已積壓了好幾天……”
這哥倆的眼神,都露出悲傷之色——這並不是裝出來的,兩個同穿一條褲子的傢伙沒必要玩這個。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大臣常常會有幾朝元老,而宦官,從來只有一個主子,他們纔是真正的“一朝臣”。
所以最希望皇帝長命百歲的人,不是皇后,不是太子,不是皇子,不是大臣,而是宦官。他們的利益與皇帝緊密相連,他們對皇帝的感情最深,無怪乎就連漢朝最看重儒生,立下以儒治國爲國策的漢元帝,真正倚重的人,卻不是儒生,而是宦官。
傷感一會,二人也知於事無補,只能寄希望於天子得百神庇護,龍體無恙便好。
石顯想起正事,問道:“固之去找那掖庭孫樸,可問出什麼?”
牢樑定定神,答道:“沒問出什麼,一切如常。”
“那富平侯去找他做什麼?”
“聊天。”
“聊天?!”石顯差點沒嗆住。
牢樑苦笑:“我當時也象令君一樣,但那孫樸神情不似做僞。問他們聊什麼,回答居然是家事。”
“他說謊!”石顯冷冷道。
“下官起初也是這麼認爲。”牢樑搓着手,一臉苦笑,“但無論怎麼威逼利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那孫樸一口咬定是聊家事。依下官想來,這孫樸一向與富平侯並無私交,亦無舊誼;若是利誘,下官給他的利更大,他也很是動心,只是確實說不出所以然來……”
“好吧,我明白了,就這樣吧。”石顯很是鬱悶,原本以爲抓到一條線索,結果什麼都沒撈到。這富平侯是真清白還是真有手段?石顯寧願相信是前者。
這時,一聲宣唱響起,打斷了石顯的思緒:“皇帝入殿!”
元帝雖然遲到,但還是來了。
石顯與牢樑立即起恭迎。
一陣環佩聲響,元帝在內宦們的扶持下出現。眼前的元帝兩頰瘦削,鬚髮白多黑少,眼珠暗黃,看上去更顯蒼老,直如五旬老者。而此時,距離他的四十壽誕,才過了半年而已。
石顯與牢樑小心扶着皇帝入座,很想勸勸元帝多休息,但話到嘴邊又吞回,有些話不是臣子能說的。你讓皇帝多休息,那奏章誰批?全由你代勞?話是好話,意是好意,可說出來就有些誅心了。
元帝安坐之後,卻見牢樑恭立於旁,並未象往常一樣退下,奇道:“牢卿有事要奏?”
在漢代,“卿”這個稱謂還是很值錢的,並未像宋明那樣氾濫。一般只有諸王、三公、九卿、列侯可稱卿,二千石以下官員,皇帝多以“某君”稱之。牢樑這個中書僕射,不過六百石小官,根本沒資格稱卿。只是因爲他是皇帝的近臣,而且又是在內宮,所以元帝才這樣稱呼,以示親近。
牢樑恭聲道:“是,稟陛下,前日呼韓邪單于拜會富平侯,結果鬧出一點事。”
元帝訝道:“是什麼事?我怎麼沒聽這二位說起?”
“回陛下,富平侯不顧千金之軀,與那匈奴右皋林王伊邪莫演廝鬥,頗失禮儀。”
“啊,有這等事,那誰贏了?”
牢樑好不鬱悶,人家的重點不是這個好不好?而是堂堂列侯與“外國友人”打架,有失天朝體面好不好!但皇帝要問結果,也不能不答,只得捏着鼻子道:“這個……富平侯沒輸,那匈奴右皋林王也沒贏。”
“那就是打平!”元帝表情精彩,拍案而笑,“不錯不錯,我這甥兒看起來秀氣,想不到居然能與匈奴右皋林王那等熊羆之士對陣而不處下風。難得難得。”
牢樑無奈偷看石顯一眼,後者垂首斂目,老神在在,顯然對這結果並不意外。
石顯確實對這結果並不意外,他很瞭解元帝,知道他一向很愛護皇妹,而富平侯雙親俱亡,元帝憐其身世,更是愛護有加。這種打架之事,根本不會引起皇帝多少惡感。尤其匈奴人更不在意這個,打完拉倒,甭管輸贏,從頭到尾都沒二話。既然“外國友人”都沒抗議,皇帝自然更沒理由責罰自己外甥了。
不過,這件事動不了你,下一件事,就不信你富平侯還能安然躲過去。
石顯向牢樑使個眼色,牢樑知趣退下。
石顯躬身謙卑道:“說起富平侯,有件事,老奴不知當講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