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大盟、小胖、鐵錘s,一直守護這本書,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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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空陰霾,雲層低厚,今夜若有月,那一定是看不到了。
很顯然,匈奴人也是這麼想。
“不要讓那些狡詐的漢人活着看到今晚的月色。”
隨着這無聲的口號,匈奴東西大營的號角聲此起彼伏。三三兩兩匈奴人鑽出氈帳,拎着弓箭,從畜欄牽出馬匹,翻身上馬,向立着碩大牛頭骨旗杆的首領帳前匯聚而來。
在牛頭旗下,匈奴人開始舉行冗長的出征血祭儀式。
先是一個頭戴羽冠、渾身塗滿各種顏料,面目猙獰的薩滿巫師圍着火堆,抽風似地跳大神。而聚攏成羣的匈奴人自骨都侯莫頓以下,無分貴賤,俱跪倒一地,頂禮膜拜。
遠遠望去,黑壓壓一片人頭。
儀式的最後,由莫頓親手牽過一匹精心挑選的白馬,用彎刀割開馬頸。在白馬的悲鳴聲中,四五個匈奴人奮力壓住白馬,又以大盆接血,接了滿滿一盆後,跪奉於巫師面前。
莫頓先上前,由巫師用手指蘸馬血在其額上塗抹其意難明的古怪符號。塗畢,莫頓以手加額,躬身退下。然後是沙魯魯、卜骨須、屈突……大大小小几十個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匈奴貴人。
其餘普通匈奴人與奴隸,眼巴巴看着,眼睛透着熾熱。
白馬祭祀,匈奴人最常用的歃血方式。
在匈奴人做這一切的時侯,烽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隱於垛牆後方,從垛口的十字射擊孔默默注視着一切。
祭祀畢,隨着巫師一聲鬼哭狼嚎的厲叫,匈奴人鬨然大呼,紛紛上馬,揮舞刀弓,大呼小叫着衝出營地,從東、北、西三個方向,朝烽燧猛撲過來。
一時間,蹄聲如滾雷,響徹荒野。鐵蹄過處,草木摧折,泥石四濺,沙塵飛揚。荒野上空騰起一片黃雲,幾乎與低厚的雲層融爲一體,遠遠看去,彷彿天牢地獄之門打開,放出無數妖魔鬼怪。
當煙塵漸散,烽燧百步之外,已是黑壓壓一片人馬。壓倒性的優勢,給烽燧裡的人造成極大的威壓。
還是在昨日的距離,一隊匈奴騎士策騎而至。
耳熟的粗啞聲音遠遠傳來:“你們漢人不是有一句話麼,叫什麼‘我們手裡拿刀,你們就像牛羊’。張公子,何必再做無謂的抵抗,投降吧,我必待之以貴賓之禮,絕無虛言。”
嗯,莫頓,這位意氣風發的匈奴骨都侯在做最後的努力,想玩一把漢人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
張放直翻白眼,哪有這句話?
倒是林天賜既通漢典,又懂胡俗,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嘴角含笑,輕聲提醒:“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吧。”
張放恍然,探出身子,仰首長笑:“人爲刀俎,我爲魚肉,這話不假,但別忘了——魚不光有肉,也有刺!”
莫頓眼角抽搐,這個公子哥是怎麼回事?降了有好酒好肉,不會傷他半根汗毛,是信不過還是咋地?打死他也不相信是爲了一羣僕從,他寧願相信這長安貴公子不知天高地厚,以爲自己不敢動他。
莫頓磨磨牙,眼睛閃過狼也似地綠光,聲音從齒縫擠出:“好,那我就來拔掉你這根刺!”
莫頓不再多言,打馬返回,對心腹愛將,族中第一勇士屈突道:“出擊,五十人,一隻烤羊。”
屈突在馬上俯首爲禮,答道:“一條烤羊腿。”
如果是張放聽到,必莫名其妙。若是林天賜也聽到,必會告訴他,這是某些匈奴部族計算時間的方式:烤一隻羊,大概要一個時辰;而烤一條羊腿,只需一刻。
莫頓撫須大笑,正要說話,身後傳來一陣蹄聲。回首,正見沙魯魯帶着兩個從騎,急馳而至。也不見他勒馬,直接從馬背飛身跳下,向前奔跑幾步,脫帽伏跪於莫頓馬下,聲音難掩恨意:“那烽燧裡的人,與莫奚部的仇恨,比天池的水還深。沙魯魯請求骨都侯把復仇的機會交給莫奚勇士。”
屈突亢聲道:“大當戶已經把任務交給我……”
莫頓擡手止住手下言語,平靜望着沙魯魯:“沙魯魯說得在理,這裡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復仇。如果不是你的部族損失太大,原本應交給你的。好吧,你要多少人?”
沙魯魯咬牙仰首:“請大當戶一旁觀戰便是,我莫奚部的勇士足夠了。”
“真是勇氣可嘉啊,不過,狼光有兇狠不夠,還得有同伴。”莫頓用馬鞭輕敲皮靴,略一沉吟,道:“這樣吧,你二人一齊出擊,誰先登上烽燧,活捉張放,誰就是我新的莫頓部第一勇士。我將在此親手熱一壺馬奶酒,敬給勇士。”
嗯,攻擊人數倍增,時間自然又縮短了,由“一隻羊腿”,變成“熱一壺酒”。
沙魯魯重重頓首,翻身上馬,勒轉馬頭,飛也似衝回本部帳旗下,也不戴帽,露出光亮的半禿腦門,對僅餘不足五十人的部族戰士嘶吼:“殺我父兄,毀我部帳的漢人兇手就在眼前,他們的人數不到我們的一半,只有幾天口糧,人手箭矢不過幾十支,就像陷入狼羣的兔子。你們說,怎麼辦?”
“殺!殺了他們,一個不留!”
“不,要活捉,綁在馬尾拖死。”
“再砍下他們的腦袋祭神!”
沙魯魯雙手拔出一刀一斧,聲如狼嚎:“誰第一個衝上烽燧,賞羊五隻,角筋一捆,奴婢一人。是奴隸的,可以解除。砍下的人頭,祭過祁連神後,由你們處理。是喂禿鷲還是制酒器,隨意!”
“嗷嗷!嗷嗷!“
荒野上傳來陣陣亢奮的嚎叫聲。
隨着沙魯魯刀斧一指,匈奴人就像嗅到血腥的餓狼,呲着利牙(弓箭),撒開四蹄(馬匹),瘋狂向烽燧撲去,攪起一股股塵煙。
而屈突只向莫頓致禮:“我會殺光漢人與烏丹支離人,再把那個長安公子哥綁跪到骨都侯面前。”
莫頓搖頭:“不要捆綁,他到底是漢家天子的外甥,身份尊貴,不要讓人笑話我們匈奴人無禮。”
屈突俯首應是,伸手接過從騎呈來的灰狼旗,迎風一抖,大旗獵獵聲中,沒說半句動員的話,而是一馬當先,向前衝去。身後從者如雲,呼喝震天。
望着呼嘯而去的族中戰士,莫頓細眯的眼睛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手頭可以調動的人馬超過五百,而對手不過區區十餘人,只要他願意,一個衝鋒就足以將那烽燧裡的人碾成肉泥。他之所以又是包圍,又是勸降,又是祭神。目的有二:一是利用這個機會統合新加入的莫奚、東且兩部。對新加入的部帳而言,最好的磨合辦法,就是併肩子打一仗。仗打完了,也就變成一個新部帳了。二是向那位漢皇貴胄展示自己的實力,將來借過此人之口,向長安的漢皇、將軍、大臣們傳達這樣一個信息——莫頓,與他的部族,是漠北一支不可輕視的力量。
莫頓絲毫不擔心這樣做會引來漢軍的打擊,這會不是軍臣單于時期(漢武帝時期),也不是壺衍鞮單于時期(漢宣帝時期)。那時候匈奴人面對的,是漢王朝一個強勢的帝王與一個睿智的天子,稍露獠牙,就會招至堅決打擊。而眼下這位漢家天子,明顯是一個動口多於動手的“君子”——這一點,從郅支單于殺了漢使長達九年,而漢朝廷除了三番五次派使者前去譴責,徒費唾沫之外毫無所得可以看出來。
既然耀武揚威不會招來打擊,只會引來重視,他爲何不幹?
莫頓想着,連嘴角都綻出笑意。只要屈突衝上烽燧,將那杆灰狼旗插在烽燧臺上,他的如意算盤,就可以完美達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