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驁匆匆來到宣室殿,眼前的張放還穿着戎裝,風塵僕僕,顯然剛從平樂趕回。
劉驁不等張放開口,趕緊安慰:“少子你放心,有關你出使的決議,已經被否決了。幸好有牂柯太守的急報,還有杜君的奏本……”
張放拱手,卻不是致謝,而是詢問:“陛下會放棄牂柯麼?”
劉驁猶豫道:“這個……諸將軍前議,西南作戰,難度很大,戰局難料……”
張放再問:“陛下會放棄牂柯麼?”
劉驁擰着眉,盯了張放好一會,眼神怪怪的。看到張放神情不象玩笑,這才慢慢坐下,嘆了口氣:“累世之業,我當然不甘心就此棄之,但杜欽說得也有道理,若不能戰,則不能守……”
張放撫掌而笑:“陛下此言大善!若不能戰,則不能守——既如此,何妨一戰!”
劉驁揚眉:“少子贊成戰?”
“對,非戰不可,但不要蠻幹硬戰。”
“少子之意……”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雙管齊下,一舉誅之。”
“暗渡陳倉我明白,就是暗中調兵,但這明修棧道是何意?”劉驁直勾勾望着張放,眼睛越睜越大,突然擡手指着他,嘴脣囁嚅,想說什麼卻一時說不出。
張放合手一揖,擲地有聲:“臣請出使夜郎!”
……
“噗——你說什麼?那張放自請出使夜郎?!”
長樂宮,王政君正喝着一碗蔘湯,聞報後直接噴出來,眼睛瞪得跟劉驁一樣大,滿臉不可置信。
“是,小奴沒聽錯,千真萬確。陛下已經召集大將軍、丞相諸公至宣室酌議此事了。”
王政君呆了半響,臉上的笑紋越來越舒展,尖聲大笑:“天做孽,猶可恕,自做孽,不可活。哈哈哈!來啊,再給本宮盛一碗、不,盛兩碗蔘湯!”
……
“什麼?張放自請出使夜郎?你沒聽錯?”
大將軍府,王鳳的表情與王太后如出一轍——真是一家人啊。
“大兄,沒錯!”報告消息的王立滿頭大汗,興奮得滿臉紅光,幾乎是小跑着衝進府的,“我正好有事到蘭臺,見到御史中丞署印詔書。便隨口問了句,也沒指望他回答,沒想到他卻告之此事,並說詔書請大兄、丞相立即入宣室商議。”
“如此看來,是真的了……這張氏少子,莫非失心瘋不成?別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卻要一頭鑽進來?”王鳳揪着鬍子,百思不解,鬍子都扯掉幾根兀自不知。
王立卻樂不可支,就差手舞足蹈了:“他瘋了豈不是更好?就算沒瘋,他話已說出,再想反悔也不可能了。這趟差使,他去定了!大兄,計得售矣!”
王鳳正想說什麼,門外傳來家奴的稟報:“家主,宮中來使,召家主入見天子。”
王鳳雙手順着水滑的長髯向下一抹:“很好,且看看那張家少子打的是什麼樣的主意。”
……
宣室殿,從天子,到大將軍、丞相、御史大夫、衛將軍、左、右將軍、大司農、典屬國……等等重量級朝臣俱在座,聆聽大漢智士杜欽的平蠻方略。
“……倘因疑懼而不派使臣前往調解,卻又堅守和議,而使太守靜觀其變,事若不諧方纔稟報。往來數千裡,貽誤時機,令南蠻諸王侯得以從容聚集其部衆之民,煽動人心,使蠻民反叛之心愈堅。”
諸臣皆點頭,確實,現在最撓頭的就是消息滯後。牂柯距長安太遠,山重水複,道路崎嶇,哪怕是六百里加急驛馬,送到也得十來天。等廷議決策,再下達到牂柯,一兩個月都過去了,黃花菜也早涼透了。如此被動,的確是兵家大忌。
御史大夫張忠問:“杜君之策,是當立即發兵誅之?”
杜欽豎起食指搖了搖:“不可。倘如此,諸夷君長自知有罪,難保不萌生狂悖之心,聚亂兵擊殺守尉,遠遁於溫溼毒瘴之地。國朝縱有孫(武)、吳(起)之將,(孟)賁、(夏)育之士,也如入水火之地,往必湮焦,空負智勇,不得施展。”
這回別說諸臣,連劉驁都點頭了,征討西南蠻夷最令人頭痛的就是這點——你找不着對手。
丞相司直(相當於秘書)何武獻策道:“既如此,何不效西域都護府,於牂柯左近屯田,以校尉監視諸蠻,一旦有異動,即調屯兵擊之。”
大司農搖頭:“屯田守之,費不可勝量。”
早年曾率軍平定烏孫之亂,以陷陣勇銳聞名的左將軍辛慶忌也咄道:“諸蠻亂象已顯,猶屯田而觀望,授敵以柄。實爲下策,智者不爲。”
何武惶然請罪。
劉驁擺擺手,這等級別的廷議,無論官職大小,都可暢所欲言,獻計獻策,言者無罪。劉驁將目光移到一臉平靜,嘴角含笑的張放身上,笑道:“張卿似有成竹在胸,何不道來?”
張放笑指杜欽:“陛下過譽,真正成竹在胸的,乃是杜君。”
劉驁目光轉回杜欽身上,後者忙揖讓道:“欽雖有策,卻需富平侯施行。欽不過是坐而論,富平侯卻要起而行。胸有成竹者,當屬富平侯。”
王鳳很看不得這對翁婿互捧,強壓不爽,淡淡道:“陛下詢問,有何良策,杜君不妨道來。”
杜欽心知經過此事,已得罪這位權傾朝野的大將軍,不過他也不是很在意。不說張放不好惹,便是他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杜、張聯合,王氏再強橫,也不敢在明面上怎樣。就象今次事件一樣,只能暗中下手。玩陰的,他杜欽怕過誰來?
杜欽一笑,從容對奏:“宜因其罪惡未成,未疑漢家加誅。陽遣使臣調停,陰敕旁郡守尉練士馬,大司農豫調谷積要害處,選任職太守往。以秋涼時入,誅其王侯尤不軌者。”
辛慶忌擊案大讚:“好!好一個‘誅其王侯尤不軌者’。如此行徑,方合我漢家‘霸王道雜之’之政。”
王商亦撫掌:“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富平侯、杜君之策,上中下三管俱下,倘能施行,何愁夜郎不平?”
張放振衣而起,聲震殿堂:“夜郎歸漢百餘年,猶自行其政,自治其民。動輒怨望,屢攻殺守尉,折辱使臣,無視煌漢。其臣服雖有其名,不得其實。臣願出使夜郎,爲大漢犁平西患,將此懸土納於我漢家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