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八章 報仇雪恨(上)

其實正如張氏所說,大同作爲邊陲之地,人們的思想與腹裡大爲不同,比如在對人命的看待上,大同這邊不存在人命關天這個說法。對於這幫人來說,人的生死一如花開花謝,都是極尋常事。疾病、戰爭、打鬥又或者爲了確定一個女人、幾間房屋的歸屬,都可能導致生命的消逝。每年防秋擺邊,都會有人一去不回,人們早已經習慣。與那些消失的邊軍相比,嫣紅終究只是如塵埃般渺小的存在,沒人在意她的死活,她的冤枉。

是以,當范進劍斬畢守忠隨即於次日宣佈處斬畢守信的消息傳開,所有聽衆的反應都驚人的一致:察院瘋了?

總兵府內,十幾個武官圍着總兵郭琥喋喋不休,希望他代表武人說一句話,向范進討人情。

這些人與畢氏昆仲談不到交情,有些人甚至與他們以及他們背後的人交惡,可是份屬武人,此時不免有兔死狐悲的感慨。誰手上沒有幾條冤魂,如果按這個標準執行,大同武官基本就得整體更換。

“鎮臺,這事真不是小事。畢守信無非砍傷了一個娘們,有什麼要緊?他可是立過戰功,爲朝廷受過傷的。一個樂戶女子,就算是一刀殺了,也不過就是幾個錢的事,現在人還沒死,就要畢家兩條人命償還,這未免太重了。”

“是啊,這事您得說話。否則的話,以後咱們的兒郎誰還敢上街?咱誰還敢去樂戶喝花酒?喝多了打一場架,就可能落個死罪,這日子還讓不讓人活了?”

郭琥看看衆人,一語不發。幾個軍官被他的眼神掃過,心裡打了個突,說到一半的話又咽了回去。能在大同這裡當總兵,自己先要鎮得住場子。郭琥在大同頗有勇名,這些軍官倒是不敢不買他面子。方纔七嘴八舌的喧囂,在他那嚴厲的目光下,漸漸消失,房間內歸於平靜。郭琥這纔開口道:

“你們說夠了?膽子倒是不小,一羣人圍着我吵吵嚷嚷,不知道還以爲是要譁變。若是讓按院老爺看見,怕是要多砍幾個腦袋才行。你們讓我去說,好,那你們告訴我,巡按老爺是剋扣了犒賞,還是從你們手裡拿走了錢糧軍資?又或者是要我去告訴巡按,你們這些人準備跟他對着幹,只要他斬了畢家兄弟,你們就帶兵譁變。如果你們有這份膽量和本事,這個人情我可以去討!。”

幾個武官沒人言語。

郭琥的面色一寒,巨大的巴掌拍在桌上,震得壺碗亂動。

“胡鬧!畢家兄弟因爲什麼掉腦袋,自己心裡沒點數麼?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們這些武人躲還躲不及,你們還自己往刀口上湊,是該說你們膽子大,還是該說你們蠢?這件事也是你們能摻和得起的?那邊給了你們什麼好處我不知道,也不想打聽,只想勸你們一句,錢財再多也得有命花,如果把自己腦袋玩掉,就算萬貫家私自己也享受不到。”

“鎮臺……我們沒這個意思,只是這個口子一開,我們只怕……”

“你們只怕自己伸手拿錢,從軍戶手上奪地,盜賣軍資、殺良冒功那些事也被拿出來,然後一個個被砍了腦袋對吧?”

郭琥哼了一聲,目光中滿是鄙夷。“我不說你們做的這些事是對是錯,只說你們的腦子簡直白長了!眼下有這麼個人頂在前面,替咱們遮風擋雨,范進的力氣都花在他身上,也就看不到我們。一個人的力氣是有限的,范進也不是三頭六臂,盯着他就不會盯着我們,這是傻子都能明白的道理。現在你們跳出來,要保下畢家兄弟,不等於是主動跳出來和那邊結盟,要聯手對付範道長?你們是覺得自己夠資格參與到這種事裡,還是覺得自己比別人多幾條命?”

幾個武官尷尬地低下頭,不敢作聲。郭琥的語氣略放平了一些。“我既然是大同總兵,就是你們的擋風牆,如果有人想要動你們,我肯定要出頭說話,不會讓你們隨便被人收拾。可是人家要是什麼都沒做,咱們也不能自己跳出去找死,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不管誰說了什麼,你們都給我記住,範道長不是朝咱們來的,咱們也犯不上跟他結仇。這個人對咱們丘八還算有恩,咱們即使沒資格幫他,也不能壞他的事。再說,眼下行刺巡按的案子還沒破,你們要是上趕着求個死罪,我也拉不住,不過別想牽扯上我。”

一人道:“鎮臺,那聽您的意思,範道長不會拿尚方劍砍我們的腦袋?”

郭琥道:“尚方劍肯定要見血,但是見誰的血就難說。山西這地方藏龍臥虎,範道長不是海筆架,不會想着斬虎屠龍殺個乾淨。適可而止的道理我懂,他自然更懂。只要你們不自己出來尋死,我就可以在道長面前保下你們的性命。”

“那就好,那就好。”一個武官長出一口氣,隨後笑道:“是我們幾個一時糊塗了,鎮臺別見怪。今晚上去吃花酒,我請客……”

“給我滾回營房帶兵去!從今天開始,誰要是再隨便出去吃花酒,不用尚方劍,我的軍法也能辦了你!”郭琥面色一沉,“大敵當前,大家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不能再怠惰了。往日你們怎麼胡鬧都好,到了需要武人賣命的時候,誰也不許給我丟人現眼。不但你們自己,你們的子侄親屬也給我看好了,都給我長點眼。誰要是這個時候出去惹是生非,那就別怪我對他不客氣!”

幾個武官連忙行禮聽令,臨走時,那被訓斥的武官又忍不住問道:“鎮臺,你說這次龍虎相爭,到底誰能贏?”

“我是武官不是文臣,看不到那麼遠,這話讓我怎麼答覆你。誰輸誰贏,跟咱們這幫吃刀槍飯的也沒關係,都給我回去好生帶兵,其他的事不要想!”

房間裡只剩郭琥一人時,他自書架上取出一副畫軸,展開來正是一副以天鵝絨作爲底料繪製的油畫。上面的郭琥盔甲在身,領軍出征,畫作栩栩如生,畫中郭琥威風八面如同天神。端詳了好一陣子,郭琥才低聲道:“去去一條土蛟,如何鬥得過下山猛虎?何況這隻猛虎背後,還有條真龍在撐。就是不知道,他要用什麼手段,才能降伏這條孽蛟。”

三日之後,大同城西,一處寬闊廣場上。披頭散髮的畢守信跪倒在地,赤膊捧刀的劊子手站在他身後,鬼頭大刀在太陽照耀下閃爍寒光。數百名盔甲整齊的官兵,維護着臨時法場的秩序,以長槍組成圍欄,阻止外人闖入。

一個老婦人與兩個中年女子哭得一塌糊塗,拼命向法場裡衝,但是這些來自京師的士兵身強力壯自身頗有勇力,並不是她們能衝撞得動。老婦人聲嘶力竭地高喊着:“我畢家幾代忠良,我兒爲朝廷出過力,爲大同流過血!我畢家還沒有後人,我們不能絕後啊!”

范進一身官袍在身,於蘆棚內冷眼旁觀。在身後立了四扇屏風,屏風後面上包裹藥布,躺在軟牀上的嫣紅,被梅如玉抱着,向外觀看。

張氏的醫術頗爲高明,一番搶救下來,嫣紅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總算成功保住性命。於肢體上的殘缺以及臉上的傷疤,就是沒辦法的事。她的身體依舊虛弱需要長時間靜養,並不適合出行。可時她想要觀斬的意願很堅決,范進就只能聽從。

對於畢家的哭喊她也聽見了,只是充耳不聞,一如外面的范進。隨着一聲炮響,劊子手刀光一閃,一道血箭噴起,斗大的人頭滾落在地。法場外已經一聲驚呼,婦人大叫道:“阿姑!你倒是醒醒啊,阿姑!”

嫣紅低聲申銀着,“活該……她們就該家破人亡,不能殺了她們,便宜了。”

梅如玉道:“嫣紅姑娘身體還沒好,不能過分激動。反正你看着仇人掉腦袋,這口氣也該出了一些,我讓人送你回府吧。”

“沒有,我的氣還沒有出,我的真正仇人還在逍遙快活,我怎麼能出氣!”嫣紅的情緒有些激動,胸膛劇烈起伏着,“他當初糟蹋我,又把我賣到樂戶,現在又讓人把我毀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一天不死,我就一天沒法消氣。”

梅如玉一皺眉,“嫣紅姑娘,你這樣說話就不對了。大家都是本地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那個主橫行霸道的事多了,被他禍害的女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丟掉性命的也不下十幾個,最慘的未必是你,可是誰又能報仇?人家鳳子龍孫,就算一刀殺了你,都不需要給你償命,你別太過分啊。”

嫣紅被她訓了幾句,就不再說話,不知道心裡怎麼想。梅如玉招呼着外面的女護衛進來,將人向察院衙門裡送,心頭卻感到一陣莫名地不安。

自己剛纔訓斥嫣紅,並不是因爲對方的要求過於苛刻,人在遭受了那樣的折磨後,本來心性就會改變,何況她現在受病痛折磨,說話過激一些非常正常。自己真正氣憤的原因是她的要求會影響到范進,甚至對他的仕途造成不利後果,所以自己纔會生氣。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下意識地爲那個男人着想?是因爲他親手殺了畢守忠,還是因爲他抱着嫣紅從房間裡走出來的樣子?又或者是燈前枕上耳鬢廝磨,讓自己的心志產生了動搖,不知不覺間假戲真做?

她只覺得心亂如麻,臉上如同火燒,覺得自己成了自己最爲鄙夷的水性楊花女子,可是卻又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當范進走到屏風後時,她站起身稱呼老爺時,心裡的想法卻是:這身文官袍服,比文龍哥的盔甲好看多了。

剛一回到察院衙門,沈三就迎了出來,對范進低聲道:“宗室這邊來人了。都是從咱們手裡領過祿米的人,鬼鬼祟祟的,臉上還糊了膏藥,生怕別人認出來。”

“愚蠢,頂着膏藥滿大街走,生怕別人不多看他幾眼麼?這幫笨蛋,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范進邊說邊向書房走去,書房內,包括朱聘婷的父親以及幾個上了年歲的宗室,都用膏藥糊着臉,又或者用破帽子一類的東西擋着面孔,防止被人認出來。

范進與他們見過禮,落座之後道:“幾位倒是用心良苦,不過恕我直言,這種裝扮沒什麼用。只要朱鼐鉉稍稍注意下你們住的地方,就會知道誰在家誰沒在家,再一分析自然知道你們的去處。再說自從你們從我手上領了祿米那天開始,他就把你們當成了叛徒,不管你們做什麼,他都不會放過你們。無非是我現在在這,又安排了護衛保護,他不敢輕舉妄動。等我一走,你們的安危就得自己負責了。好在我認識幾個出色的鏢師,可以介紹給你們。”

“範老爺別消遣我們了。朱鼐鉉喪心病狂,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老爺千萬要救救我們,否則我只怕我們幾個的性命都保不住。”

朱聘婷的父親戰戰兢兢說道:“嫣紅姑娘只是敬了老爺一杯酒,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們做的事情,他怕不是要把我們碎屍萬段。大老爺千萬要救命啊。”

“是啊,老爺救命啊。”

范進搖頭道:“我是人非神,如何救得了人命?能救你們的,只有你們自己。方法我已經告訴你們了,願意不願意照着做,我不會勉強。我在這裡,肯定保你們沒事,至於我走之後會怎麼樣……誰說得準,也許他良心發現,或者念着血脈親情,不會對你們怎麼樣,這些事都難說的很。”

“不……朱鼐鉉那個混賬根本不會念及血脈親情,否則就不會做出殺害世子的勾當了!”

朱聘婷的父親忽然說道,幾個同來的人想要阻止他,卻被他一推。孱弱的身軀爆發出驚人力量,把幾個人都推了個趔趄。“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們還怕什麼?現在不是他死,就是咱們死,有什麼不敢說的。範老爺,朱鼐鉉勾結術士陳九倉以巫蠱術謀害代王世子,爲做法生取人心。事成之後後又殺陳九倉滅口,後來又殺了孫河的事,小女想必已經對您說了,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顧念血脈親情,對我們留手?我也知道,這種事沒憑沒據,告不倒他。只求大老爺說說,有什麼事可以辦他,您只要說出來,我就可以找到人來出告。大同就這麼大,姓朱的人又不能離開大同,他朱鼐鉉不管有多少手段,也都是在這座城裡施展,瞞不過我們這些人耳目。大家過去不說,不代表不知道,現在只要您問,我們有什麼說什麼。”

“好!有什麼說什麼就好。你們如果想活下來,就把你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不管事情大小。哪怕就是侵佔田地這種小事,也要對我說清楚。至於該用什麼罪過辦他,我來決定。你們要做的就是告他,而且是光明正大到我察院衙門來告,讓所有人都知道,察院衙門受理狀告朱鼐鉉的呈狀,爲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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