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

山水

條風布暖,霏霧弄晴,池塘遍滿春色。正是夜堂無月,沈沈暗寒食。樑間燕,前社客。似笑我、閉門愁寂。亂花過,隔院芸香,滿地狼藉。

長記那回時,邂逅相逢,郊外駐油壁。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強帶酒、細尋前跡。市橋遠,柳下人家,猶自相識。

《宋·周邦彥·應天長》

燦爛的陽光照在草木蔥蘢的青山上,一派悠閒,似乎亙古不變。

山坡上綠油油的,無邊草浪隨風起伏,一前一後兩個小小的黑點正在移動,這山嶺如此巨大,使得任何在它懷中游弋的物體都顯得極其渺小。

突然前面那個小黑點汪汪叫了起來,原來是條小黑狗。

“小胖,找到什麼了?”後面跟着的小孩興奮地叫,眼睛亮晶晶的,加快腳步追上小狗,他約摸七、八歲大小,正是狗也嫌的頑皮年紀。

小狗狂吠幾聲,嗖地躥出去,衝入前面一片長草,男孩尖聲呼叫,也追了進去,高過人的茅草在眼前亂晃,攪亂了他的視線,只聽見小狗在狂吠,漸漸遠了,他好不容易衝出長草叢,才喘了口氣,見前面碧波一樣的草地上裂開一道縫,看得出是一個小動物正分開草叢衝過來。

“小胖,捉住什麼啦?”男孩大聲嚷,卻突然發現穿草而出的不是小黑狗,而是一隻棕色的……狐狸!

“啊!”男孩嚇了一跳,隨即興奮起來,張開手想攔,狐狸放慢速度,向左轉彎,便欲從他身旁躍過,男孩眼睛閃閃發亮,看準了猛撲過去,滿以爲這下可以把狐狸壓在身下,不料狐狸突然加速,嗖地一聲從他腋窩下鑽了過去,男孩撲了個空,跌個嘴啃泥,氣哼哼地擡頭一看,狐狸居然站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細長的眼睛裡閃動着狡猾的光,嘴角咧了咧,居然——在笑?

它竟然嘲笑我!男孩氣得滿臉通紅,急忙爬起,身後狗吠的聲音由遠及近,男孩尚不及起身,後背便被猛踩了一下,哎呀又跌了個嘴啃泥,小黑狗從他頭上躥過,衝向狐狸,狐狸好整以瑕地蹲在那裡,直到狗離它不到一丈的距離,才突然跳起,箭一般向斜刺裡衝去,平整的草地被劈開一道波瀾,一狐一狗眨眼間去得遠了。

“混蛋!笨狗!”男孩氣急敗壞地爬起來,猛追上去,嘴裡還生氣地咒罵着,恨不得把那隻敢嘲笑他的狐狸捉來扒皮,把那隻敢踩他的笨狗抽筋!

翻過一道山樑,面前又是一片巨大的山坡,青草茂盛,開着燦爛的小黃花,一狐一狗正像湖裡的游魚一般飛馳往來,攪得平靜的草海一片沸騰。

“抓住它!抓住它!小胖,快!”男孩大喊大叫,給小狗鼓勁,他已經跑得累了,額頭的汗珠在陽光下一閃一閃,臉蛋兒紅撲撲的,滿是興奮之色。

突然棕色的光芒一閃,狐狸放棄了跟小狗的糾纏向男孩這邊跑來,男孩大喜,急忙擺好姿勢,全神貫注地盯着越跑越近的狐狸,單等它跑到跟前的時候猛撲上去——

眼看着人狐之間已不足三尺距離,男孩大叫一聲,正要撲出,卻見狐狸後腿一蹬,飛將起來,男孩只看見它毛茸茸的白肚皮迎面而來,手忙腳亂地去抱,卻抱了個空,狐狸毛蓬蓬的大尾巴從他臉上掃過,引得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定睛再看時,狐狸已跳過他身邊,又跑遠了。

“該死的!”男孩咬牙切齒地道,幾乎氣炸了肺,怪不得人家都說狡猾的狐狸呢,原來當真這般狡詐,竟敢耍弄人玩兒!

小黑狗追了過來,望着主人狂吠兩聲,男孩罵道:“笨蛋!叫什麼,快追!”一人一狗再接再厲,又向狐狸逃走的方向追去。

跑了不多遠,赫然發現前面大石上一個棕色的身影,晴天麗日,和風微拂,那隻狐狸穩穩當當地在太陽底下坐着,仰頭打了個呵欠,抖抖毛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跳下來,小跑兩步,回過頭看了看,細長的眼睛裡滿含着不屑——

咦,它居然……竟然……膽敢……

一人一狗都氣炸了,狂叫着向它衝去,狐狸優雅地幾個起縱,躥進了一叢茂密的高草,黑狗和男孩也一前一後撞進草叢,緊接着撲喇喇一片聲音噪雜,數只水鳥驚慌地飛起來,展翅遠去,稀里嘩啦聲中夾雜着狗吠和尖叫,好不熱鬧。

男孩好不容易從泥水中掙扎起來,揪住身邊的蘆葦叢穩住身體,抹了把臉上的水,看見小黑狗頂着一腦袋綠浮萍游過來,委屈地低吠,忍不住喝道:“叫什麼叫,笨蛋!”眼光一轉,只見岸邊一團白色和棕色的東西正在抖動,定睛一看,原來竟是那隻狐狸,在地上滾來滾去——它、它、它竟然笑得滿地打滾!

男孩和黑狗憤怒地向岸邊撲去,可等他們拖泥帶水爬上岸,岸邊卻哪裡有狐狸的影子?

咦,奇怪了,長草寂寂,迎風輕搖,男孩揉了揉眼睛,呆呆地望着岸邊草地,剛纔那個笑得全沒形象的狐狸哪兒去了?它存在過嗎?怎麼一點痕跡也看不出?

小黑狗急急忙忙地在地上嗅來嗅去,低聲嗚嗚叫着,時不時擡起頭來疑惑地四處張望,男孩也爬在地上亂翻,又衝進草叢尋找,可是哪裡有半點狐狸的蹤影?

紅紅的太陽慢慢落向山坡,天邊的火燒雲千姿態百態,歸巢的鳥兒盤旋着落向樹梢,蒼蒼莽莽的巨大山坡下,兩個小小的黑點正在慢慢移動。

“哎,累死了,今天上了那隻壞狐狸的當,白跑了這麼遠。”男孩拖着步子走路,早上出來時的精神抖擻已經被耗得精光,他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肚子,難過地小聲抱怨:“唉,餓死了,什麼時候才能到家啊。”

小黑狗跟在他腳邊,累得吐出了舌頭,低聲嗚咽了幾下,沒精打彩地邁動四條腿。

一人一狗都在後悔,追狐狸的時候太興奮了,不知不覺翻了幾道山樑,如今暮色蒼蒼,回家的路卻怎的如此迢迢?

天色越發暗淡,黛色的暮靄飄浮在山谷裡,轉過一個彎,男孩突然高興起來,揮手叫喊幾聲,遠遠的山坡上亦有人迴應,他快活地笑着,向坡上跑去,小狗也振作起來,汪汪叫着跑在前面,不多時便和迎下來的兩個人碰在了一起。

“阿適,又淘氣了,怎麼這麼晚纔回來?”抱着男孩的中年婦女愛憐地爲他擦掉頭上的汗,整理一下衣服,看他一身半乾的泥水,沾滿草屑樹葉,忍不住嘆了口氣。狗兒在她腳邊蹭來蹭去,討好地低叫,婦人也俯身拍了拍它的頭,這才使它滿意,轉而去旁邊的女孩腳邊遊轉。

女孩不過十一二歲,眉目如畫,臉如寒霜,含怒道:“怎麼又弄成這副樣子回來?你知不知道我娘這個月給你做幾件衣裳了?嫌她不夠累是不是?”

阿適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破破爛爛,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婦人攬住他向回走,微笑道:“沒事的,晚上我給你洗洗,那身藍色的已經快做好了,明天就有新的穿。”

阿適一言不發地依在婦人懷裡,一手扯着她的衣帶,有點撒嬌的意思,眼睛卻小心翼翼地望向女孩那邊,女孩氣呼呼地走在旁邊,見到男孩的眼光,瞪他一眼,道:“再這麼撒野,明天就不給你衣服穿,叫你像小胖一樣光着出去!”

阿適不服氣地道:“小胖有毛,它不算光着。”黑狗汪了一聲,抖了抖身上的毛。

“你!”女孩立起眉毛,婦人攔住她道:“好啦,阿莘,不許跟少爺這麼說話!”

阿莘哼了一聲,加快腳步走向前面,阿適忙道:“阿莘姐姐,是我不好,你別生氣,我下次再不把衣服弄壞了。”

阿莘氣呼呼地道:“你說話一點信用沒有,我纔不理你。”

阿適難過地道:“沒有啦,今天是意外嘛,我們碰到一隻狐狸,特別狡猾的狐狸哎,我和小胖都讓它騙了。”於是他便把今天的遭遇連比帶劃地說給婦人聽,等到跨進家門,事情剛好說完。

“這樣啊。”婦人慈愛地摸摸他的頭,柔聲安慰,又道:“以後別跑那麼遠,也別去捉狐狸,那是山裡有靈性的東西,還是不惹的好。”

阿適正想發問,阿莘已經站在院子裡的大木盆旁邊,招手叫道:“快來洗洗!髒得跟小豬一樣!”院子裡有一口井,井旁放着一隻大木盆,現在天氣炎熱,阿適又極是頑皮,所以阿莘準備了這隻大盆來盛水,曬上一天,晚上還是溫暖的,正好用來給他洗澡。

阿適吐吐舌頭,三下五除二脫掉衣服,跳進木盆裡去,婦人笑眯眯地幫他清洗身體,末了用一塊大布把他包起來擦乾,讓他坐在矮凳上,自己搬了木盆要去倒水,阿莘又跑過來,啪地一聲把手裡拿着的乾衣服丟在阿適頭上,叫道:“娘,先別倒,還有小胖呢!”

正趴在旁邊打瞌睡的小黑狗嚇得立起了耳朵,支起身子,便欲逃走,阿莘一把揪住它的脖子,喝道:“別跑!”

狗兒嗚嗚低叫,四肢亂掙,阿莘不由分說,麻利地把它按進水盆裡,拿過旁邊的大刷子用力刷洗,不多時已把它洗得乾乾淨淨,拎出來擱在一邊,這才掀翻大木盆把髒水潑掉。

阿適笑嘻嘻地伸腳踢了踢黑狗,衝它擠眉弄眼,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狗兒不滿地低吠,拼命抖動身上的毛,揚起一片水霧,濺了男孩一身,好在他還沒穿衣服,忙揭起身上的布單擦臉上的水珠。

“哎呀!你這個笨蛋!”阿莘正好倒完水回過身來,不小心看到了他的**,惱道:“快去穿衣服!光屁猴,不知羞!”

阿適正是調皮搗蛋的年紀,見她害羞,反而惡作劇之心大起,跳起來站在矮凳上扭動身體,兩手捉住布單架在身後做鬥蓬,一邊做鬼臉,一邊嘻嘻哈哈地怪叫。

阿莘又氣又惱,一頓腳跑進屋裡去了,剛纔的婦人急忙走來,見男孩胡鬧,忍不住笑容滿面,道:“好了好了,快穿衣服吃飯去,跑了一天,還不餓麼?”一邊幫他穿衣,一邊道:“還有一個小朋友呢,跟你差不多大,長得可是漂亮,你想不想見他?”

阿適大奇,這裡地廣人稀,這座大院子向來只有他跟阿莘姐姐兩個孩子,阿莘又不大喜歡跟他玩,他只好日日跟小胖——就是那隻黑狗做伴,這時聽得有新朋友到來,又驚又喜,乖乖地任由婦人給他收拾停當,便往飯廳跑去,小胖汪汪叫着跟在後面。

一跳進飯廳,便看到桌邊果然坐了一個小孩,黑黑長長的頭髮披在背上,小小的身體坐得筆直,腳還夠不到地,正在認真聽祁先生唸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