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情

飛煙

浩蕩的風吹過長空,劫後重生的山嶺一片靜寂,偶爾有鳥聲啼鳴,樹葉上的露水積得重了,一滴一滴落下來,掛在草尖上,在初升的陽光裡閃着晶瑩的光。

寬廣的山坡上鋪滿青草,白雲的影子一朵一朵投射下來,隨着日光緩緩移動。

殷適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好一會兒纔想起身處烈火之中的危急,大叫一聲,翻身坐起,頓時覺得渾身無一處不痛,然而更令他驚慌失措的卻是胸前沒有了那片曾經舍了命也要保護的溫暖——嘉止!嘉止呢?它在哪裡?

“嘉止——”殷適倉皇四顧,放聲大叫,一聲接着一聲,直到泣不成聲,心中的悲傷失望難以抑制,號啕大哭,痛苦得滿地打滾,用力捶着地面,恨不得自己也立時化爲飛灰,免去這難熬的苦楚。

突然一道冷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悲傷:“夠了!”

殷適淚眼模糊地擡起頭,蒙朧間只看見一道修長的身影擋住了陽光。

“師父!”殷適一骨碌爬起,顧不得涕淚滿臉,掙扎着撲上去抱住他的腿叫:“師父!救救嘉止!”

楓川嫌惡地甩開他,道:“把臉擦乾淨!”

殷適急忙用手背在臉上胡亂擦了兩下,瞪大眼睛忍回眼淚,哽咽道:“師父,嘉止有難,我找不到他了,你……”他突然想到自己怎麼會從火海中脫身躺在這裡,一定是師父救了他,那麼……

“您也救了嘉止對不對?”殷適又驚又喜,精神一振,真是絕處逢生啊!

楓川沒有回答,只拿眼睛打量他,殷適現在的樣子,活像一隻燒脫了毛的雞,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只一雙眼睛還是清明水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很想知道真相嗎?”

殷適急忙點頭。

“如果他已經死了呢?”

殷適心中猛地一痛,忍不住又垂下眼淚,神情卻突然輕鬆起來,楓川心中一沉,果然殷適答道:“那也沒什麼,不管活着死了,我總要跟他在一起。”

“你!”楓川惱怒地瞪着他,殷適放鬆身體倒在草地上,喘了口氣,嘴角微微揚起笑意,陽光明媚,和風微拂,世界如此美好,可是,如果沒有了嘉止,這一切也都失去了意義,光明和黑暗,天宮與地府,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區別呢?那麼下一步,就是要想辦法找到嘉止了,他會去了哪裡呢?

楓川見他神遊物外的樣子,越發生氣,伸手提起他搖晃幾下,怒道:“你是修道之人,豈能耽於情慾,嘉止是隻狐狸!一隻狐狸精!他只會壞你的修行,沒了他對你只有好處,你明不明白?!”

殷適泰然道:“師父您別生氣,這些年我一直都聽您的話,因爲我知道您嚴厲是爲了我好,可這一回我只聽自己的,不管怎麼說,我愛嘉止,我只要他,能夠跟他在一起,修道也好,成仙也好,下十八層地獄也好,總之我是要跟他在一起的。”

楓川怒極而笑:“你這算什麼?天生情種?爲了一隻狐狸你什麼都不顧了?累世修行也不要了?父母親人也不要了?連師父也不認了?”

殷適道:“嘉止就是嘉止,對我來說,他是我最愛的人,他是不是狐狸有什麼要緊?我愛的只是他而已。累世的修行,爲了什麼?成仙得道麼?師父您總說成仙之後如何好,如何悠閒快意,可我跟嘉止在一起的時候,天天都像在仙界,況且我也沒有荒廢修行,我們兩個在一起練功,進步更快呢。”他頓了一頓,看看楓川鐵青的臉色,接着道:“父母是今生給我生命的人,他們的恩情我無以爲報,只希望他們永遠不要知道我後來的下場,讓他們以爲我在隱世修行就好了,以免他們傷心。至於師父您——”殷適想了想,認真道:“我很尊重您,但這件事我不能依從您,如果不去尋找嘉止,我會永遠都不快樂,就像永遠沒有陽光的陰雨天氣,那樣的日子,我……我……”他哭了起來,哽咽得說不下去,楓川怔怔聽着,眼中也有些發澀。

“我要去找他。”殷適輕聲道,聲音很低,卻清清楚楚,透露出毫不動搖的決心。“嘉止跟我說,上一世我們分別之後,他找了我將近一百年。我轉世投胎,他又不知道我會託生在哪個年代,在誰家,在哪個州府,他一天一天地找,一年一年地找,很着急,也很艱難,他記得我,我卻不記得他,所以只能他找我,而我不可能等他,如果找到時我已經老了,死了,那豈不是又錯過一世?又如果他找到我時,我已經長大成人,娶妻生子,那我還怎麼可能跟他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百年間他跑遍了九州大地,一次次傷心,一次次絕望,一次次在深夜裡孤獨哭泣,他害怕,他不甘心,他捨不得我啊……”殷適哽咽得說不下去,眼淚像小溪一樣沖掉臉上的黑灰。

“所以,當他一找到我,寧可觸犯天條也要想辦法留在我身邊,他盜用了嘉止的肉體,寄居人身,明知道這樣會遭天遣,也不肯再錯過我,他有千年的修行,卻要小心翼翼地以孩童身份陪我慢慢長大,還要時時提防被人看破,處處不敢露出與衆不同,除了我和我最親近的人,他不敢接觸任何人,跟我在一起這麼多年,他過的幾乎是坐牢一樣的日子,除了跟我在一起,他什麼都不求,什麼都可以不要——師父,你說,嘉止他這樣對我,我怎麼能夠捨棄了他?”

楓川嘆息一聲,轉開頭去,不忍看那一滴滴掉在草尖上的淚水。

殷適擡起頭,懇切地道:“師父,我已經知道咱們前一世的緣份,求您幫幫我,嘉止如果已經死了,我要找到他,哪怕去十殿閻羅面前請求都行,我們只求在一起,轉世投胎也罷,灰滅也罷,都不要再分開!”

楓川回頭看他,目光復雜,殷適卻不再哭泣,安然等他答應——他答應不答應,這結局也是不會更改的了。

終於楓川嘆口氣,沉聲道:“它沒有死。”

“啊?!”殷適又驚又喜,張大了嘴巴,楓川瞪他一眼,冷冷地道:“你用肉身護住了它,天雷無法將它毀滅,算是它撿了一條命。”

殷適哈地笑了出來,歡喜得胸膛如欲炸裂。

“可你擅自干預天則,也遭天遣,累世修行毀於一旦,從今往後,又需從頭修煉。”

殷適忙問:“嘉止呢?”

楓川怒道:“我說你幾百年的修行都完了,白廢了!你聽明白沒有?”

“聽明白了,需要從頭修煉嘛,好啊,那我就從頭煉起,師父你願意的話還教我,不願意的話我跟嘉止學好了。”殷適笑容滿面,楓川卻只覺可惡,恨不得狠狠踹他幾腳,然而看他狼狽不堪的樣子,也實在懶得理他。

“嘉止在哪裡嘛,師父你最好了,快點告訴我吧!”殷適爬過去抱住楓川的腳,諂媚討好,楓川一腳踢開他,冷淡地道:“他傷得比你重多了,幾年之內都不可能幻化人形,連狐身能不能維持都在兩可,我把它封在那邊的山洞裡,如果它命大,一年之後可以重見天日。”

殷適忙向他說的方向看去,果然遠處山壁上有一個藤蘿遮掩的洞口,依稀泛出光華,他知道那是楓川施了法術,心中感動不已。

“師父!我……您……多謝!多謝!”殷適興奮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急急謝過楓川,爬起身來踉蹌着向山邊跑去,楓川望着他越去越遠的身影,終是長嘆一聲,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