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止

嘉止

次日一早殷適是抱着別人醒過來的。

昨晚祁媽媽排好了兩個枕頭,讓兩孩子並頭睡,結果殷適一會兒摸摸人家的臉蛋,一會兒捏捏人家的鼻子,一會兒手腳並用爬在人家身上,終於那個一直忍耐的小孩被惹毛了,張嘴咬了他一口,別看這孩子一直不言不語,發起狠勁來可着實驚人,殷適慘叫一聲,當時眼淚就下來了,拎起胳膊來看,整整齊齊一圈牙印,鮮血四溢。

祁媽媽被哭聲驚動,過來一看,也嚇了一跳,忙抱了殷適撫慰,趕緊給他包紮傷口,殷適胳膊疼,心裡更是委屈,他對這孩子毫無惡意,只是頑皮好動,想跟他交朋友,偏他對自己不理不睬,於是他只好變本加厲地逗弄他,其實也無非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讓他陪自己玩而已,這下可好,目的是達到了,可惜效果恰恰相反。

殷適靠在祁媽媽懷裡大哭,那個孩子蜷在牀角也哭,殷適是雷聲大雨點小,那孩子卻是聲音小淚水多,眨眼間就把小睡衣哭溼了一片。

兩下里一比較,祁媽媽嘆了口氣,誰也捨不得責備,只好自己躺在中間,兩個孩子一邊一個,摟着他們睡了。

殷適睡覺也不老實,張手張腳地攀在祁媽媽身上,一時碰到了那小孩的身體,發現他也緊緊依在祁媽媽身邊,頓時覺得自己的“所有權”受到了侵犯,再加上剛纔的咬臂之恨,對這漂亮娃娃好生不滿,用力把他從祁媽媽身邊推開,那孩子眨着大眼睛看他,也不言語,大滴大滴的眼淚卻涌了出來,小身體一抽一抽,慢慢退縮到牀邊,孤苦伶仃的樣子,祁媽媽哪禁得住這個,忙把他摟在懷裡疼愛,又呵責殷適兩句,殷適惱了,也扁嘴裝哭,可惜他向來不是個好哭的孩子,眼淚想召也召不出來,急得臉通紅,逗得祁媽媽倒笑了,摸着他的頭安撫他,殷適便又恃寵而嬌,擠到祁媽媽懷裡,把新來的孩子頂一邊去,險些掉下牀,祁媽媽生氣了,按住殷適命他睡覺,自己把另一個孩子抱過來放在牀裡,小心地隔開他們倆,殷適又鬧騰了一小會兒,終是白天累得狠了,很快睡了過去,屋裡這才安靜下來。

一夜無話,早晨殷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壓在一個軟軟的東西上,低頭一看,原來懷裡抱了個人。

祁家媽媽一早就要起來做家務準備早飯,新來的小孩離開了她溫暖的懷抱,不知不覺就往旁邊靠,一直靠到另一個溫暖的身體旁,依偎着繼續睡,殷適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抱着一個肉乎乎的抱枕,而且溫度還挺高。

殷適奇怪地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摸摸他的額頭,放聲大叫:“祁媽媽,祁媽媽,他發燒啦!”

新來的男孩這一病就是好幾天,祁先生讀書多,粗通藥理,親自給他開方子配了藥,小心調理着,終於慢慢好轉。殷適見他病着的時候顯得極是弱小可憐,不免激發了天生豪氣,不但不再跟他爭奪祁媽媽以及阿莘的寵愛,還盡心盡力地照顧他,怕他病中寂寞,經常陪在他身邊跟他說話,有時翻跟頭、做鬼臉給他看,有時採花摘果送給他,好似夏日的陽光一般明朗,照亮了陰沉的大屋,也照亮了所有人的心。

祁先生每天都來看望新來的小孩,溫和地對他說話,終於有一天,他再問孩子叫什麼名字的時候,聽到一個低沉輕柔的童音回答:“嘉止。”

祁先生一時沒反應過來,旁邊的殷適高興地叫了起來:“他說話了!他不是啞巴!”

阿莘白了他一眼道:“他本來就不是啞巴!”

祁先生很高興,取了桌上的紙筆寫下兩個字,問道:“是不是這個嘉止?”

嘉止看了看,點點頭,祁先生捻鬚搖頭,長聲吟道:“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俔天之妹。好名字,好名字。”

殷適好奇地道:“什麼之妹?他是妹妹麼?”

祁先生笑道:“這是詩經大雅裡面的句子,嘉止的名字應該是出自這裡吧。”邊說邊看看嘉止,果然他輕輕點頭。

祁先生心中一動,朗聲道:“詩云:「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念到這裡,頓了一頓,嘉止接着背道:“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

祁先生一喜,又道:“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

嘉止道:“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

祁先生大喜,伸手扶住了嘉止雙肩,又細問了他幾個問題,嘉止從容不迫,對答如流,年紀雖小,風度卻是不同,祁先生喃喃道:“高人啊,高人啊。”

殷適奇怪地問道:“嘉止高麼?”心想他明明比我還低一點。

阿莘道:“笨!爹是說他學問高。”

祁先生道:“不是說他,是教他的人。”再問嘉止從何而來,師從何人,嘉止卻又閉口不言了,祁先生也不再追問,嘆息幾聲,只是從此便待他不同。

等嘉止身子大好,祁先生便命女兒把書房收拾出來,親自教兩個孩子讀書。

殷適五歲啓蒙,要說書也念了不少,只不過他性子粗疏,又極貪玩,課業進步卻是極慢,常常左耳進右耳便出,此番借病逃學,越發沒了管束,單隻把玩耍當作第一要務,毫不懈怠。先前祁先生憐惜他大病初癒,也不逼他,如今見他歡蹦亂跳,早已好得利落,便不再姑息,下決心認真教導起來。

每日裡讀書練字,背誦古文,嘉止倒還沒什麼,殷適卻深以爲苦,身體坐在書桌前,眼睛卻溜到了窗子外,花瓣飄飛,他的心也跟着飄飛;小鳥兒振翅,他的心也翱翔無邊,屁股底下像紮了釘子,坐立不安。

祁先生見他如此,嘆道:“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心如脫繮野馬,一放難收。”阿莘不說話,找了母親栽衣的尺子出來,放在桌上,殷適先還不知她要做什麼,待自己又亂動時,被阿莘提了起來,喝令伸出手掌,緊接着木尺便“啪”地打在手心,痛得他跳將起來,阿莘寒着臉道:“教不嚴,師之惰,我不能讓爹爹一世英名毀在你手上。”

殷適雖常因爲頑皮而挨阿莘的罵,卻還從未見過她如此嚴肅,頓時被震住了,含淚坐下,再不敢亂說亂動,祁先生教的課文,也老老實實背誦,直到課習結束,阿莘拉過他的手,看看已經紅腫了,伸手輕輕給他按揉,自己眼圈兒紅了。

殷適小心翼翼地道:“沒事,已經不疼了。”

阿莘道:“你不疼,我疼!阿適,你以爲姐姐願意打你麼?打在你手上,疼在我心裡啊。可你是一個男子漢,將來要出人頭地、建功立業的,現在只知道貪玩,不學習不懂道理,將來可怎麼能行?”

殷適哪裡想得到那麼遠,聽她這麼一說,倒驚慌起來,阿莘摸了摸他的小臉,又道:“你看嘉止,跟你差不多大,爲什麼人家就能好好學習,你就不能呢?”

殷適瞧瞧嘉止,正認認真真地寫字,祁先生留的十篇大字,已經寫完了一半,字跡端正,滿篇秀麗。

“我……”殷適覺得做好孩子太難,上一個時辰的課動都不動,寫十篇大字氣都不喘,真是……不簡單啊。

“難道你比不上嘉止?”阿莘察言觀色,知道小男孩都好勝,便用這個激他。果然殷適立即沉不住氣了,叫道:“我哪裡比不上他?我比他強得多!”

嘉止斜過眼睛瞟他一下,鼻孔裡輕輕哼了一聲。殷適跳了起來,怒道:“不信咱們就比比!”

嘉止不說話,神情卻似笑非笑,殷適額頭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齒地道:“我一定學得比你好!”

阿莘笑道:“好啊,姐姐就喜歡聰明能幹的好孩子,每天誰背書背得快,寫字寫得好,姐姐就做點心給他吃。”

阿莘做點心的本事遠超過祁媽媽,年紀雖小,已頗有獨到之處,殷適的口水立即就冒上來了,剛要說話,一隻白玉般的小手遞過一疊寫滿字的宣紙,嘉止笑眯眯地道:“阿莘姐姐,我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