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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莘回到房中,悶悶不樂,倚在牀上休息,恍惚間閉眼小睡了片刻,突然殷適跑進來,興高采烈地大呼小叫:“阿莘姐姐,我不用學道了!我不用學道了!”

阿莘又驚又喜,忙起身問:“爲什麼?那個臭道士肯放你了麼?”

“反正我就是不學了!哦,自由囉!自由嘍!”殷適連蹦帶跳,抱住隨後跑來的嘉止轉圈圈,兩個男孩子喜不自禁,阿莘也感欣慰,跑去聽竹苑瞧瞧,果然一切又都恢復了原樣,彷彿那道士從來不曾出現過一般。

次日殷適和嘉止又開始跟隨祁先生讀書,嘉止固然努力,殷適也一改往日頑皮,學習頗爲用心,兩人本就聰慧,在深山中心無旁鶩,學業進境極快,冬去春來,忽忽十年寒暑,殷適與嘉止都長成了玉樹臨風的少年,同去京中赴試。

不久好消息傳來,殷適居然一舉奪魁,高中當年榜首,嘉止略遜一籌,中了探花。

祁先生聽了報子的消息,簡直疑在夢中,樂得合不攏嘴,還是阿莘清醒,忙取了賞錢打發前來報喜的官差,隨即陪父親下山進京。

在京城殷府,祁先生一家自然受到了熱烈歡迎,慶功宴上,殷老爺推祁先生坐了首席,祁先生推辭,殷老爺道:“師恩如海,阿適能有今天的出息,完全仰仗先生多年教誨,您實在功不可沒!”

殷適也上來敬酒,一身大紅的狀元服,精神抖擻,喜氣洋洋。

阿莘暗地裡問嘉止:“平素都是你學得好,怎麼到了這時候反是阿適中了狀元?”

嘉止笑嘻嘻地道:“狀元有什麼了不起,我只不過愛這探花之名好聽,所以才故意讓了他。”

阿莘忍俊不禁,殷適聽見了卻不肯依,三人又笑鬧一場,便如小時候一般親暱無間。

殷家老爺和夫人看着,與祁先生交換了一下眼光,殷夫人笑道:“阿莘是我們眼看着長大的,這麼些年跟阿適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又深知她是個情深義重的好姑娘,爲了照顧父母,也爲了照顧阿適和嘉止,一直不肯出嫁,如今阿適也考取了功名,不如咱們喜上加喜,便給他們做了親如何?”

祁先生大喜,祁媽媽早有此意,殷老爺但笑不語,殷適雖然大吃了一驚,但也沒有反對,阿莘沒想到自己要被嫁給一直當做弟弟的殷適,頗爲窘迫,但自古女子婚姻大事都遵從父母之命,阿莘雖不情願,也無法可想,不出一月,果然殷府再辦喜事,阿莘成爲了殷適之妻。

此後殷適做官一帆風順,祁先生由於他的保薦,受到皇帝賞識,破格被朝廷錄用,及至年老,終於揚眉吐氣,能夠一展生平抱負,大慰老懷。

次年阿莘生了一個女兒,隔一年又生了個兒子,兒女雙全,其樂融融,父親、丈夫、公公都在朝爲官,嘉止與殷家兩位公子也都入翰林院,當真門庭鼎盛,人皆稱羨。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自古來宮廷爭鬥屢見不鮮,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大喪剛過,新帝便開始重整朝政,對當初爭位的幾個兄弟或貶或禁,與他們有牽連的大臣也被清洗一遍。

瞬時間朝野上下人人自危,阿莘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一日殷府忽然被御林軍圍困,舉家抄沒。

坐在冰冷地牢裡的阿莘心驚膽戰,抱着兩個幼小的孩子默默流淚,爲全家的命運擔憂,然而她的擔憂並沒有進行多久,數日間便有聖旨下來,官樣文章一通,阿莘只關心一句:十六歲以上男子處斬,幼童與女眷沒入官中爲奴。

晴天霹靂!

就算再怎麼想過不好的結局,也料不到居然嚴重到全家處斬,阿莘只覺得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淒厲的北風橫掃而過,天地一片肅殺,阿莘等殷府女眷被押在法場外,親眼目睹了殷家男子被斬,那絕望的目光,噴射的鮮血,滾落的人頭,令她的心碎成齏粉,只恨自己爲什麼不一起死了,也好過受這凌遲般的痛苦!

當兩個年幼的孩子被強行從懷中拉走,當她知道自己今後的命運是被送去充當官妓,阿莘徹底崩潰了,在漆黑的夜晚,她將一條內裙撕成條,結成繩索,甩上了房樑。

在把頭探入繩圈時,她哀傷地回想起了居住在山裡的那些美好時光,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美麗寧靜的青山綠水,梨花開了滿院,殷適和右矢正在頑皮地爬樹,小胖在樹下亂吠,母親含笑囑咐他們小心,父親手裡拿着一本書,靠坐在牆邊的竹椅上休息,嘉止手上牽着一隻風箏,從月亮門裡跑進來,歡喜地叫:“阿莘姐姐,咱們去放風箏!”

突然一切都消失了,面前依舊是無盡的黑暗,阿莘嘆息一聲,也不費心去擦臉上爬滿的淚水,毅然將脖子一伸,鬆開手,踢倒了腳下的木凳。

窒息的痛苦和滿心的憤懣很快消失了,阿莘似乎看到眼前漸漸亮起一片光明,八歲的嘉止溫柔地喊她:“阿莘姐姐,去吃飯了。”

阿莘伸出手,抱住了小小的嘉止,痛哭失聲,如果一切都停滯不前該有多好,如果他沒有長大,自己也沒有長大,父母沒有變老,大家都沒有離開山裡,京城依舊是遙遠的傳說,皇權與屠刀都是虛幻的影子,永遠也不會影響到大家的生活,那該有多好!

嘉止乖乖地被她抱着,小手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安慰道:“好了好了,沒事了,阿莘姐姐不哭。”

殷適從旁邊探過頭來,奇怪地問:“阿莘姐姐怎麼了?”

“可能是做噩夢了吧。”

阿莘一呆,緩緩放開了嘉止,看看他,又看看旁邊的殷適,殷適瞪大眼睛瞧她,好象發現了多麼稀奇的事一般大叫起來:“阿莘姐姐哭了耶,好多眼淚!”

阿莘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自己剛纔真的是做了個夢!

啊——太好了!

阿莘長吁一口氣,放下心來,還好還好,一切都是夢,一切都沒有發生,嘉止和殷適都還只有八歲,他們沒有去參加科舉,也沒有做官,不會捲入朝廷的是非,不會全家丟了性命……

“阿莘姐姐羞羞,哭得鼻涕流流~~”殷適幸災樂禍地颳着臉蛋兒,衝阿莘吐舌頭做鬼臉,阿莘驀然想起夢裡自己竟然嫁給了這個小壞蛋,還……還生了兩個孩子……她的臉騰地一下紅得像個熟透了的大蘋果,把嘉止也嚇住了,後退一步,殷適還不知死活地蹦蹦跳跳:“阿莘姐姐哭嘍,阿莘姐姐做夢嚇哭嘍,真是個膽小鬼!”話音未落,“嘣”的一聲,腦袋上捱了好大一個爆慄,痛得他尖叫一聲。

“你纔是膽小鬼!臭小子!今天的功課做了沒有?肯定沒有!闖禍了沒有?肯定闖了!欺負小動物了沒有?肯定欺負了!你這個壞孩子,還敢笑話我?!”阿莘氣得滿臉通紅,一手叉腰,一手直指殷適的鼻子,咬牙切齒的模樣,似乎忍無可忍要打得他滿地找牙!

殷適目瞪口呆地看着發飆的阿莘,簡直嚇傻了,雖說阿莘對他也經常發火,但這樣疾言厲色還是頭一次,實在把他嚇到了。

還是嘉止乖巧,急忙上來抱住阿莘的胳膊,笑道:“阿莘姐姐別生氣,阿適向來是這麼搗蛋的,別跟他一般見識,我們去吃飯吧,祁媽媽都準備好了,讓我們來叫你呢。”

阿莘氣得顫抖,惡狠狠地又瞪了殷適一眼,這才同嘉止出門去了,殷適莫名其妙地被打,又捱了一頓排喧,頭上疼,心裡委屈,哭喪着臉跟在後面,一直到吃飯的時候都悶不做聲。

祁媽媽覺得很奇怪,擔心地去摸他腦門兒,因爲殷適若是發蔫,那一般只有一種情況,就是病了。

嘉止道:“祁媽媽別擔心,阿適沒事兒的。”

殷適也悶悶地道:“我沒事。”

“沒事怎麼會這樣?嘉止跟你吵架啦?”殷適受打擊的另一種可能,就是被嘉止冷落了。

“沒有沒有。”嘉止嚷了起來,剛想說出原因,看了看一臉怒氣的阿莘,又咽回去了,低頭吃飯,祁先生看看他們又看看自己女兒,問道:“阿莘,是不是你又欺負人了?”

阿莘的臉又慢慢紅了上來,心中憤憤,轉而想到夢裡的悲慘,心中淒涼,臉色又漸漸白了,滑下兩行清淚。

祁先生和祁媽媽擔心地望着她,正想發問,阿莘抹了一下眼淚,強笑道:“還好,大家都在這裡,粗茶淡飯也沒有什麼,一家平安纔是最重要的!”

祁媽媽笑着贊同,祁先生慈祥地望着妻子和三個孩子,點了點頭,早年他亦是有凌雲壯志的,然而人越老越覺得平安是福,現在這種生活,雖然跟少年時的志向很有差距,但也很不錯了。

人要懂得惜福,才能長樂,祁先生眯了眼睛,微微地笑了。

阿莘察言觀色,知道父親已經想通了,自己也暗中鬆了口氣,她一直煩惱自己是女兒身,不能替父親完成未竟的志願,每每思及,心中悵然,而一直被寄予厚望的殷適和嘉止,又一個接一個偏離了她原來的希望,所以這些日子以來心裡一直不痛快。

不過麼……經過了剛纔那個可怕夢境,阿莘的心思有了很大改變,功名利祿算什麼,出人頭地算什麼,都是虛幻而已!

盛極而衰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只因爲一直沒有切膚之痛,所以感觸不深。現在經過這一場大夢,心頭迷霧驟消,頓時把世態人生看得通通透透,一下子輕鬆了。

嗯,她想起看過的禪宗故事,心想:我這是不是頓悟了呢?再回想下午那個牛鼻子道士的話,竟然也覺得有幾分道理,對佛道之類的學說,興起了敬仰之心,暗下決定今後要認真研習一下。

人生的目的,未必一定要入世,也未必一定要循規蹈矩,阿莘向來有些看不起低眉順首隻知道敬夫愛子操持家務的女**,也常恨自己爲什麼生爲女兒身,不得四海縱橫、建功立業,現在卻突然放棄了男女之分,打破了世俗之念,覺得天生我才必有用,不爲功名利祿而活,不爲嫁人生子而活,我就是我,天地孕育的一個生靈而已,自己想要怎樣,都可以去設想、去爭取、去獲得!

她心頭豁然開朗,臉上笑容燦爛,伸手給殷適夾了塊香菇,道:“今天是姐姐不對,不該罵你,更不該打你,以後再不這樣了,你別見怪,好不好?”

殷適受寵若驚,張大了嘴不知說什麼好,嘉止笑道:“阿莘姐姐可別跟他客氣,這傢伙一定會恃寵而嬌的!”

殷適大聲道:“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恃寵而嬌過?阿莘姐姐對我最好了,我纔不會生她的氣!”

阿莘一高興,又挾了條小魚喂他,嘉止眼紅,擠上來張嘴要搶,兩個男孩打打鬧鬧,像兩隻待哺的雛鳥,爭着要阿莘喂,祁先生和祁媽媽在一旁看着直笑,這山居生活,倒也頗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