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
夕陽西下,祁先生回到自己屋裡,在祁媽媽的服侍下換了衣服,抿口茶,舒舒服服在窗前的老竹椅上坐下,眯着眼睛養神,祁媽媽問:“今天怎麼散學這樣晚,阿適他們學得怎麼樣啊?”
祁先生微笑道:“今天可出了一件怪事。”
祁媽媽問:“什麼事?”
“阿適少爺向來最不愛學習的,這你也知道。”
祁媽媽一邊折衣服,一邊笑了,阿適少爺很聰明,就是不愛讀書,從前阿莘老說他長大了會像小胖一樣沒學問。
“他連着三天沒在課堂上胡鬧了,今天課後還偷偷跑來問我明天要教的內容,要我先給他講了,他好回去背熟。”
“啊?”祁媽媽張大了嘴,好半天才笑了起來:“那可真是希奇呀!”
“可不是。”祁先生也笑容滿面,又道:“那個孩子嘉止,真是少見的聰慧過人,每日教的書一遍就會背,過目不忘,阿適少爺想跟他比,那是比不了的。”
“可阿適少爺也很聰明啊。”
“聰明跟聰明是不一樣的,有人先天稟賦便好,那是後天努力也彌補不了的。”
“你是說阿適少爺永遠比不上嘉止麼?”
“嗯,有可能,不過我倒希望那孩子不要太過聰敏。”祁先生嘆了口氣,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歷來太過出衆的人物,總是天不假年。”
祁媽媽嚇了一跳,難道嘉止那麼可愛的小孩子會命不久長?不行,不能讓他太聰明,就說麼,小孩子還是要多玩耍,像阿適少爺那樣調皮搗蛋的纔像七、八歲的小男孩,像嘉止這樣小小年紀就一板一眼讀書的,只怕要讀成書呆子了。
她看看自己的相公,嘴裡沒說,其實心裡覺得他也是個書呆子……
第二天,祁媽媽開始看着嘉止和殷適,只要一放學,就催促他們出去玩,尤其是嘉止,總要想辦法不讓他一個人悶在屋裡讀書。
“看,外面天氣多好,昨天下了雨,西山那片林子裡肯定長了很多蘑菇,阿適你帶嘉止去採些來,晚上咱們好做湯吃。”
殷適這幾天正跟嘉止較勁,因爲他每天都得到祁先生的表揚,阿莘的點心換了三樣,每次都被嘉止吃了,他只撈到點剩下的,這對向來被祁家三人捧在手心的殷適來說,哪能不生氣?
哼!我一定要超過他!殷適咬牙切齒,暗地努力,昨天他特意去找祁先生問了今天要學的內容,先行背過,今天再學的時候,當然輕鬆,只聽一遍,張嘴便背了出來,把阿莘也嚇了一跳,不過嘉止不慌不忙,也是聽一遍就背了出來,兩人今天算打了個平手,阿莘歡歡喜喜地做了雙份點心給他們吃,待殷適也格外親切。
可殷適知道自己是耍奸取巧了,這跟他本性不合,實在有些鬱悶,看着外頭的晴天麗日,也提不起興趣出去玩,小胖粘在他腳邊嗚嗚低叫,用嘴拉扯他的褲角,實在想不出總愛出去玩的主人爲什麼突然轉了性。
祁媽媽當然不知道他心裡的想法,但她打定主意要把孩子們放出去玩,遊戲纔是孩子們的天性呀,老悶在家裡會生病的。像阿適少爺,從前像個皮猴子,可是從不生病,而這個嘉止,雖然聰明過人,可是白白嫩嫩的,看着就弱,讓人擔心。
於是殷適和嘉止被半推半趕送出了門,小胖歡蹦亂跳地跑出老遠,轉個大圈子又跑回來,挨在殷適腳邊狂吠,興奮不已。
殷適看看身邊的嘉止,嘉止烏溜溜的大眼睛左看右看,似乎對這裡的山野頗感興趣的樣子。殷宅坐落在一面山坡上,背靠高山,面朝平谷,宅前一片大大的平臺,遍植花木,鬱鬱蔥蔥。向南修有一條大道,順山勢通向遠處的官道,附近兩個村子的村民出行,都要經過這裡,殷家仁厚,在平臺下大道邊上修了茶亭,每天祁家媽媽會燒薄荷茶放在一口大缸裡,缸上蓋有木板,石桌上備有大碗、水勺等物,走路口渴的行人都可以自行取用。
此地民風淳樸,殷家雖已無人在此常住,還是被村人當作本地士紳來尊敬,祁家媽媽的孃家就在村子裡,跟大家更是親近,每每有路過的村民去往縣城,就會在茶亭揚聲招呼,問她要不要帶什麼東西,祁家媽媽總會出門來應答,大家笑談幾句,方纔各自走開。
西邊山坡離殷家大宅約有三、四里山路,林木疏朗,草物豐茂,殷適常去玩的,自從嘉止來了之後,他還一次沒有去過呢,現在一想起來,竟然極是思念,拔腳就跑,小胖汪汪叫着,緊追而去。
殷適跑了一半路,這纔回頭看看嘉止,見他沒有跟上來,也不在意,反正他本就想甩開這個嬌氣包的,山野無人,他放緩了腳步,一邊哼着歌謠,一邊蹦蹦跳跳,忽爾看到一隻翠鳥,興高采烈地追撲過去,一路跑進了森林,鳥兒沒了蹤影,他便跟小胖一起在林中捉迷藏。
正玩耍間,突然前面樹叢一響,跳出一隻小動物,殷適一看,原來是隻狐狸!
嘿!真是冤家路窄,那天被它戲弄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它竟然還敢露面!
狐狸似乎也是一愣,掉頭就跑,殷適哪肯放過,大呼小叫追了上去,小胖也被驚動了,抖擻精神汪汪狂吠着猛衝,一狐一狗一人連成一條線,在林中躥來躥去。
追了一陣,殷適突然發現狐狸還是那麼狡猾,它並不急於逃命,只是靈巧地在林間兜圈子,引着殷適和小胖亂轉,有時他們追丟了,狐狸還會等他們一等,坐在顯眼的地方招搖,待他們喘着粗氣追上來了,它才跳起來輕巧地跑開。
可惡!天下間怎會有這樣的動物?
是可忍孰不可忍!殷適才學過了這句話,覺得用在這隻壞狐狸身上正好,他和小胖都被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馬上抓住狐狸,殷適想剝它的皮抽它的筋做成狐狸皮帽子,小胖想惡狠狠地咬斷它的脖子!
突然,狐狸躍過一片開着小紅花的灌木,消失了,那片灌木長滿棘刺,殷適和小胖無法越過,只好繞個大圈子轉過去,灌木叢後有一個大水潭,風動漣漪,清可見底,讓人一見之下,心情舒暢,可是,狐狸不見了。
殷適不死心,命令小胖去找,可是小胖從水潭邊跑到東又跑到西,在地上嗅來嗅去,擡起頭嗚嗚低叫,眼睛中滿是迷惑,它嗅不到狐狸的氣味了!
可恨哪,又被它逃掉了。
殷適懊惱地大叫兩聲,小胖也憤憤不平地狂吠,可惜做什麼也沒有用,狐狸早已逃之夭夭,就像平空蒸發了一樣。
殷適唉聲嘆氣了一小會兒,又被眼前的水潭吸引住了,脫了衣裳下水游泳,潭水清冽,沁人肺腑,林間清靜,暑氣頓消,殷適像條小魚般游來游去,好不快活,一會兒深吸口氣,一個猛子紮下去,深入潭底,潭底鋪滿了長着綠苔的卵石,好象一塊塊碧綠的翡翠,他睜大眼睛看來看去,找幾塊形狀奇特的拾在手裡,阿莘最喜歡收集怪異的石頭,殷適出門玩耍時,就常常幫她找來,這樣即使他弄髒了衣裳、誤了吃飯的時間,看在他送上的奇石的份兒上,阿莘也會消掉一點氣,不會跟他太過不去。
玩了好一會兒,太陽漸漸西斜了,殷適爬上岸來,躺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把找到的石頭挑挑揀揀,小胖也爬上來,用力抖動全身,甩掉水珠,然後懶洋洋地趴在殷適腳邊,吐出舌頭喘氣。
一人一狗在這幽靜的山谷裡怡然自得,雖然他們不會像高人隱士那樣去寓情山水,但孩子的心是最天真的,他們完全可以體會到大自然的美好,陶然其間,遊樂其間。
陽光已經被高處的山峰擋住,林子裡暗了下來,殷適總算想起祁媽媽的囑咐,跑去尋找蘑菇,小胖則一會兒跟在他身邊,一會跑去追松鼠兔子,忙得不亦樂乎。
殷適出來的時候帶着一隻小布口袋,找到了蘑菇就塞進袋子裡,這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山中人煙稀少,林間星星點點的草菇東一叢西一朵,不多時就裝滿了口袋,殷適滿意地把口袋背在身上,回去潭邊拿先前挑好的石頭。
潭水失去陽光的照射,變得幽暗深隧,好似一塊巨大的碧玉,靜靜地嵌在谷底,映出天上緩緩徘徊的彩雲。
殷適俯身拾起幾塊石頭,剛一擡頭,愣住了,水潭的對面,坐着一個小小的棕色身影,那不是——那不是剛纔那隻狐狸麼?
四下裡靜悄悄的,小胖不知追兔子追到哪裡去了,殷適也累了,不再像下午那樣氣急敗壞,他想了想,放下手裡的東西坐在石頭上,仔細打量對面的狐狸。
嘿嘿,說起來他們交了兩次手,每次都匆匆忙忙,還沒認真打量過對手呢。
這麼細看起來,這隻狐狸還真挺漂亮呢。
它渾身披着蓬鬆的棕色細毛,神態自若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靈巧地甩過來,又甩過去,尾巴尖上還長着一點白毛,殷適想起自己和小胖追它的時候,就多次被這條靈巧的尾巴欺騙,它甩啊甩的,那點顯眼的白晃花了他們的眼睛,一不小心就追錯了方向,白跑好些冤枉路!
狐狸優雅地轉了個身,正面朝向殷適,細長的脖頸下露出腹部的潔白,它頭形小巧,眼形精緻,斜斜向上挑起,帶着一種高傲的模樣,琉璃似的雙眸流光溢彩,似乎也在認真打量殷適。看了一會兒,它偏過頭,咧了咧嘴。
咦,它在做什麼?殷適好奇地盯着狐狸,覺得現在的它一點也不討厭,嗯,還有一點可愛哩。爲什麼呢?可能是因爲殷適自己現在心平氣和吧?雙方不再激烈對抗,甚至也不再對立,感覺立即就不同了。
遠遠的傳來幾聲狗叫,小胖也發現了水潭邊的狐狸,急忙跑過來,在殷適腳邊停住,激動地大聲吠叫,殷適生氣地喝止它,再看狐狸,只見它不慌不忙起身離開,臨走還轉頭看了看殷適,嘴角微勾,咦,它、它在朝我笑麼?殷適完全糊塗了,眼睜睜地看着它隱入山林,清風吹過,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