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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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適睜開眼睛,從入定狀態中清醒過來,向阿莘微微一笑,阿莘回他一個笑容,心中卻不自禁地感到酸楚,那個從來無憂無慮,天塌下來也只當被蓋的阿適,那個一向被她叫做小笨蛋的阿適,那個跟嘉止兩小無猜打打鬧鬧相親相愛的阿適,已經長大了。

苦難果然使人成長,前後不過十數日的時間,殷適猛然間變得沉穩,更有擔當,猶帶稚氣的臉上,表現出果敢與緊忍。

“再過三天便是初一了,這幾天月華越來越淡,真是不夠用啊。”殷適嘆息。阿莘安慰道:“不要急,這幾日你進步很快,已經超出我們的預期了。”殷適望着自己手中的玉八卦,怔怔出神,阿莘問道:“還是沒想出來麼?”

玉八卦是楓川臨走時留下的,只有手掌大小,爲萬年寒玉所制,清晰地雕刻出八卦圖形,殷適知道這是師父一件很重要的法器,卻不明白爲什麼留給了自己,而且他也不會用,這些天練功之餘他便用心揣摩,希望可以想出玉八卦的用法,去救嘉止。

他想了又想,唸了幾個咒語,玉八卦靜靜躺在他手心,沒有半點反應。

“唉,還是不對。”

“別急,法物自有靈性,到關鍵時刻纔會起作用。”阿莘這樣安慰他,其實心中也是焦急不已,初一馬上就要到了,而他們還沒有任何的把握救出嘉止。

殷適不再說話,再次入定,反觀內視,意念隨着體內涌動的靈力周流往返,源源不息,照亮十二明堂,凝聚於百會,最後匯收于丹田。阿莘看他眉間隱隱透出華彩,知他修爲又上了一個層次,不禁又驚又喜,專心致志爲他護法,不許任何驚擾打斷他的修行。

數日來殷適不食不動,半步也不離開身下這塊巨石,除日升與月升之時採集洞外照射進來的日月精華之外,便是從這塊巨石中吸取能量。這巨石從開天僻地山峰成形時便已位於此地,億萬年來不知被日月照射過多少次,集聚了極深厚的靈氣,坐在石上借場練功,所受好處實在妙不可言,殷適嚐到了甜頭,集中精力採補,渾身氣機充沛,直入物我兩忘的境地。

茫茫然中殷適覺得自己身體輕飄飄的,完全沒有了束縛,他低頭一看,看到自己仍然盤膝坐在大青石上,阿莘在一旁護法,然而……他眼前一暗,隨即看見繁星滿天,他乘着雲氣緩緩上升,心中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喜悅——原來他脫離了肉身!

這便是師父說的元神出竅麼?原來竟是這樣!完全沒有了任何約束,身心自由自在,他在空中輕輕翻了幾個跟頭,歡喜微笑,若不是這些日子來定力大增,只怕要滿地打滾、嘻笑若狂了。

放眼望去,無盡長天繁星閃爍,似乎觸手可及,暗沉大地無邊無際,層層山巒籠罩在淡淡清輝之下,微風拂來,從他身體中穿了過去,原來這便是陸地飛仙、全無掛礙的感覺麼?

何其美妙!

殷適歡喜了一陣,猛然間擡頭看看漆黑的天幕和晶瑩的星斗,心頭戰慄——今天已經是朔日了麼?入定中不知時間之過,嘉止,正要在這無月之夜遭受極刑!

心念一動,殷適已隨風飄出,瞬時間來到碧雲觀外,脫離了肉體凡胎,更能清晰地看出碧雲觀外強大的氣場,金色與白色的明亮光環層層圍繞着,沒有一絲破綻。

這氣場保護碧雲觀不受妖魔鬼怪的侵襲,卻並不能阻止真正修成道果的仙體,殷適輕鬆穿過了光影,悄悄來到觀中最高大的三清殿前,隱身在高樹之間,向下看去。

地上有一個巨大的漢白玉圓壇,層層階梯向上,頂部平臺光滑平整,有硃砂繪成的八卦圖形,中央一幅太極圖,八名道人各據一方,伸出雙手朝向陣中,正全力施法,殷適看到太極圖中黑白兩條小魚正在強大的氣場催動下飛速旋轉,一團明亮的光暈裡,一道人影抱着頭,正翻滾着苦苦掙扎。

嘉止!殷適險些叫喊出來,勉強忍住了,心中焦灼得像要燃燒。

明知道此地極是危險,特別是對他這樣剛剛能夠元神出體的人,殷適還是忍不住又向前靠了靠,目不轉睛地盯着八卦臺上的那團光暈,這時明光大師收回手來,陣勢稍緩,殷適看到坤位上那名道士擡起頭來,四處看了看,似在尋找什麼,原來那是寧德。

殷適藏身的地方正在明光大師身後,卻跟寧德對面,他刻意顯出形象,寧德驚訝得險些呼叫出聲,明光大師疑惑問道:“寧德,你怎麼了?”

便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本已虛弱不堪的嘉止突然挺身躥起,目露兇光,朝寧德猛撲過去,寧德尖叫一聲,假意不敵,向後摔倒,其餘同門急忙來救,嘉止已衝過八卦陣的邊緣,長嘯一聲,陰風四起。明光大師知他法力不淺,一旦衝破陣勢的束縛,再想擒住極是不易,大喝一聲,祭出自己的法器,一道閃電般的紫光追擊而去,嘉止慘叫一聲,在一片火海樣的紅光裡化爲碎片,一道棕紅色的光影沿地遁去。

明光大師念動咒語,兩道紫光從他雙手飛出,化做龍形,緊緊咬住那道紅光不放,三道光影盤旋飛舞,紅光急切地想衝出碧雲觀去,卻被紫光逼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眼看着便要被吞下龍腹!

殷適心急如焚,突然發現手中握有一物,定晴看時,卻是師父的那枚玉八卦,他元神出竅,本是空靈無物,怎麼這實體的東西竟跟他到了這裡?這時哪裡顧得細想,眼看那玉八卦驟然射出眩目的光芒,他福至心靈,揚手就把玉八卦嚮明光大師扔了過去。

宛如一道閃電劃過,半空中突然颳起一陣狂風,剎那間天地一片昏黑,濃濃的白霧籠罩了整座高壇,衆道士被狂風吹得人仰馬翻,驚呼連連,寧德離得近,見明光大師擡手,掌心一道閃電正要擊出,忙驚叫一聲,假裝站立不穩,撞向他懷中,明光大師順手接住他,放在一邊,急急念動咒語,鎮住狂風、散去迷霧,再一看時,那道紅光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高臺上只留下星星點點的黑色物事,散發出一股焦臭,那是嘉止的肉身被雷火焚燬所留下的痕跡。

殷適情急之中投出玉八卦,只覺一股大力反撲而來,幾乎將他擊得魂飛魄散,正危急間,彷彿聽到師父的召喚,他應了一聲,腦中一暈,失去了知覺,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山洞裡,身下一塊青石,正是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練功的地方,阿莘焦急的臉正俯在他上方,見他睜開眼睛,才長吁一口氣,軟倒在地上,額上竟滿是冷汗!

“師父?”殷適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卻聽楓川的聲音道:“我在這裡。”

“師父!”殷適猛地坐起來,又驚又喜,叫道:“師父你來了!”

“哼!我不來的話,你還有命在麼?!”楓川語氣嚴厲,臉上是少有的冷酷,殷適回想昏迷之前的情形,自己也嚇出了一身冷汗,腳軟地爬下石臺,跪倒在師父面前,小聲道:“徒兒知錯了。”

“知錯?你什麼時候知過錯?”楓川冷冷地道:“你不是寧可自己死也要救那隻狐狸麼?”

殷適心中一跳,覺得師父話裡有話,不敢申辨,又覺得委屈,眼淚含在眼睛裡,仰起臉,小心翼翼地看着師父。

楓川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心已軟了,嘴上卻沒半分鬆動,冷冷道:“強行提高功力、自練元神出竅、擅闖道家禁地,你還有什麼不敢幹的?你什麼時候覺得自己有錯過?”

殷適滿心的委屈,心想我這還不都是被逼的?師父你沒事老在我跟前,一有事偏偏蹤影不見,我不靠自己,還能靠誰呀?眼看着師父臉色越發不善,他才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把這些話說出了口!

楓川額頭青筋微微跳動,臉色冰冷,纔想着可憐一下這小子,他居然打蛇隨棍上,埋怨起自己來了!

殷適見他真動了氣,忙撲上去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師父!師父!剛纔我都以爲要死了,沒想到還能再見着師父,嚇死我了,嗚嗚,我好想你呀師父,一直都在想,你都不來看我,嗚嗚嗚……”

楓川楞在那裡,手擡起了又放下,見殷適哭得眼淚鼻涕一塌糊塗,倒也是真情流露,不由得嘆了口氣,伸手摸摸他的頭髮,道:“算了,你起來吧。”

殷適抱住他腿不放,現在是真的後怕,也是真的想念師父,抽抽噎噎了好久,這才慢慢放開他爬起來。

阿莘早醒過來了,遠遠看着,頗覺有趣,眼光和殷適對上,悄悄衝他吐了吐舌頭,伸指在臉上颳了一刮,笑話他,殷適淚眼婆娑地假裝抽泣,心中卻着實得意,偷眼看師父臉色,知他氣頭已經過去,肚中暗笑——嘿嘿,還是自己這點“雨”下得及時,若不是先下手爲強,只怕這次不是那麼好矇混過去的。

楓川斥道:“別哭了,擦擦臉!”

殷適連忙答應,用力擦乾了眼淚,站直身子看着師父。

楓川冷道:“你有多大的道行,居然敢去擄明光大師的虎鬚,若不是爲師的玉八卦,你和那狐狸死在一塊兒,倒也合了你們的心意!”

殷適滿臉仰慕之情,道:“師父,多虧你救了弟子,要不是你,我可要被那臭老道打得魂飛魄散了!”

楓川沒好氣地道:“你冒險闖進碧雲觀的時候,可想到過爲師麼?”

“想過啊,我就知道師父不會丟下我不管的,一定會護着我的!”殷適信心十足,楓川嘆息道:“你可知道當時有多危險,連我也險些護你不住!”想想當時情形,還是禁不住有些心寒。

殷適大是感激,一時說不出話,走上兩步,緊緊抱住了他,把臉埋在他肩頭,默默不語。楓川有些驚訝,卻沒有推開他,半晌,拍拍他後背,淡淡道:“這套把戲留着跟你的小狐狸使吧,不要糊弄爲師了。”

殷適訕訕地放開他,撒嬌道:“師父,我是真的想念你啊!”

楓川瞪他一眼,轉頭對阿莘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多虧有你照顧他。”

阿莘微笑道:“其實您也一直守護着阿適,不是嗎?否則我們怎麼可能找到這處洞天寶地,阿適又怎麼可能這麼快就修練到元神出竅的地步。”

殷適也恍然大悟,師父雖然離開,但他那枚最強的法器玉八卦一直隨在自己身邊,連元神出竅時都沒丟掉,師父果然一直在暗中保護自己,他感激地叫了一聲:“師父!”

楓川嘆道:“也是那狐狸命不該絕,居然被你們救下了。”他本想袖手旁觀,若殷適與阿莘救不了嘉止,便讓這段孽緣從此斷絕,也不算有違約定,只是沒想到殷適如此執着,短短時間內硬是突破了修道的數層難關,最後甘冒生命危險去救嘉止,逼得他不得不出手相救。

原來,情之一字,竟有諾大力量!楓川若有所思地望着殷適,又回想起從前的一些事,不由頗感唏噓。

殷適察言觀色,小心問道:“師父,嘉止他……他現在怎麼樣了?”

“灰滅了。”楓川冷淡地道。

殷適跳了起來,隨即冷靜下來道:“不會,我看見他逃出去的,嘉止已經脫險了,是吧師父?”

楓川道:“不,他死了,被明光大師的雷火擊中,粉身碎骨,早已化爲焦炭。”

殷適額頭冒出冷汗,雙拳握得格格作響,咬牙道:“師父……”

阿莘插口道:“‘嘉止’是粉身碎骨了,但你的狐狸已經平安脫險。”

殷適滿頭霧水,阿莘沒好氣地道:“那具肉身不過是借來的,早晚要還回去,脫去了那具皮相,你就不認得你的狐狸了麼?”

殷適這才猛省,笑道:“我真是傻了,不管他什麼模樣,都是我的嘉止呀!”

楓川凝目看他,見他歡喜不禁、毫無猶豫的樣子,忍不住長嘆一聲,道:“果然還是他贏了。”

“什麼?”

“那隻狐狸,他跟我挑釁,說即使來生你完全不記得他,他也會讓你死心塌地再愛上他,我不信,所以纔跟他約定,允許他與轉世的你再次相遇,還同意如果他先找到你,便讓給他半年時間,不打擾你們相處。”

殷適回想當年,果然如此,嘉止先來到他的身邊,後來楓川師父雖然現身救了他的命,收他爲徒,卻直到半年以後纔來教他修道練功。

“原來,嘉止他……他一直什麼都知道。”殷適心中百味雜陳,嘉止那清秀絕倫的面容和狐狸嘉止那活潑靈動的形象在他眼前輪番閃過,一般的令他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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