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那一種感覺
條風布暖，霏霧弄晴，池塘遍滿春色。正是夜堂無月，沈沈暗寒食。樑間燕，前社客。似笑我、閉門愁寂。亂花過，隔院芸香，滿地狼藉。
長記那回時，邂逅相逢，郊外駐油壁。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強帶酒、細尋前跡。市橋遠，柳下人家，猶自相識。
《飛煙》這篇故事的名字，來源於這首詞，來源於讀這首詞時突然產生的，那一種無法形容的的眷戀、惆悵。
“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強帶酒、細尋前跡。市橋遠，柳下人家，猶自相識。”
“柳下人家，猶自相識”——是今生的相識？還是前世記憶？
“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那飄渺無蹤的飛煙，何處可以尋覓？
“長記那回時，邂逅相逢”——似曾相識的邂逅，又是怎樣的情生意動？
一首詞，時隔近千年，無人可以解說當時情景，只留下文字的記錄，默默供你思量。
人有沒有前生？有沒有來世？
我們活在今生，所知所記的，都是從出生以來短短的這幾十年的事情，可是，究竟有沒有過前生呢？
如果有，在那一生裡，我曾經遇到過誰？曾經愛過誰？恨過誰？我有過怎樣的經歷？富貴，還是貧賤？快樂，還是憂傷？我曾經很有作爲麼？還是默默無聞？
不管怎麼說，我們是活在今生，那曾經有過或沒有的前生後世，我們都無從知曉，似乎也不應該追究——不是麼？上天給了人遺忘的能力，實際上也是一種恩賜，我們如同一張白紙來到這世間，用時間的色彩慢慢繪製今生的畫卷，有不長不短几十年的時間來體味這人間的喜怒哀樂，以一種全新的視角來感受這個世界，如果沒有前世的束縛，也沒有來生的牽掛，我們可以很幸福地活過這幾十年，直到生命的結束。
是的，這是絕大多數人會經歷的生命過程，假如真有那個曾經的前世的話，我們絕大多數人是不會有任何記憶的，因爲我們都經歷了那個不可逆轉的關口——喝下了那位著名女士的一碗迷魂湯。
於是乎，我們像一張再生紙一樣，被抹去了前世的所有記憶，重新變成一張沒有任何痕跡的白紙，赤裸裸地面對又變得完全陌生的世界，一切重新開始。
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對人來說，也是非常仁慈的，想想啊，曾經的悲傷痛苦、生老病死，一切一切的煩惱，都被喀嚓一下切斷了，完全抹去了，什麼都不留下，就像大潮退去的沙灘，所有曾經的輝煌與燥動，都被恢復成平坦的混沌一片，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
這原本該是值得慶幸的，但我們偶爾還是會想，如果有前生，我是什麼樣的呢？我曾經怎樣生活過？有沒有非常非常熱烈地愛過什麼人？有沒有人非常非常地愛我？會不會一直還愛着我？
……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也是一個可以任意想象的問題。
所以我想象了，我想象如果有這樣的兩個生命，在相遇的那一世裡，相愛了，非常非常熱烈的愛——因爲不夠熱烈的愛是不可能傳遞至下一次生命輪迴的，但由於特殊的原因，他們年輕的濃烈的愛沒有產生結果，被強行中止了——不夠年輕的話、沒有意外的話，怎麼解釋那樣頑強得不可思議的執着？
於是，在不可逆轉的輪迴裡，一個生命被重新熔鍊，抹去記憶，投放回世間，而另一個生命，由於特殊的原因得以延續（汗，因爲他是妖怪），他沒有像沙灘一樣被洗平，也沒有像再生紙一樣被抹白，他還保留着對另一個生命的熱愛，無法忘記，於是，他去尋找。
到哪裡去尋找呢？
造化弄人，這句話可不是平白說的，你越想得到的東西，越是不一定能得到，你越想去愛的人，卻越不容易找到。
假如不知道愛人會轉世到什麼年代，不知道他降生在什麼地域，不知道他託生在誰家，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你，甚至不知道他轉世之後是男是女，你怎麼尋找？
沒有指示，只有那一絲不甘心放棄的執念，你怎麼去找呢？
很艱難。
是的，可以想象非常的艱難，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如果是人類，那隻能說，放棄，還更合理一點。
還好，那一位是妖怪，有些超人能力的妖怪，於是在上天入地的瘋狂追尋中，在歷百年而不懈的追尋後，竟然給他找到了！
這實在是個奇蹟！
那，是不是就值得歡喜驚歎了呢？他們就會面臨美好的又一生麼？
怎見得？！
轉世的人是沒有記憶的，那一張再生紙，早已失去了曾經的顏色，無論上面曾有過多麼輝煌的畫面，無論曾寫過多麼驚心動魄的愛戀，都已消失不見。
你可以想象他們重逢的場面：
一個是驚喜不勝，泫然欲泣——我終於找到你了！我的愛！我的最愛！讓我再來擁抱你！！！
一個是一無所知，莫名其妙——你是誰啊？我見過你麼？幹嘛這樣子激動地看我？讓人寒毛直豎！
不對等的記憶和情感，像天池的水和大海的水一樣無法溝通，此情此景，怎不令人黯然神傷！
在《飛煙》這個故事裡，殷適在知道了真相之後曾經哭訴：“嘉止跟我說，上一世我們分別之後，他找了我將近一百年。我轉世投胎，他又不知道我會託生在哪個年代，在誰家，在哪個州府，他一天一天地找，一年一年地找，很着急，也很艱難，他記得我，我卻不記得他，所以只能他找我，而我不可能等他，如果找到時我已經老了，死了，那豈不是又錯過一世？又如果他找到我時，我已經長大成人，娶妻生子，那我還怎麼可能跟他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百年間他跑遍了九州大地，一次次傷心，一次次絕望，一次次在深夜裡孤獨哭泣，他害怕，他不甘心，他捨不得我啊……”
揹負着感情的一方，總是比毫不知情的一方過得辛苦，那個狐狸嘉止，他焦急地找啊找，尋啊尋，一次次地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那個最愛的人啊，你究竟在何方？在每一個寂寞孤獨的月夜裡，他滿懷着思念眺望無盡的遠方，用盡靈力去搜索感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切切，怎一個愁字了得！
然而他不肯放棄，執着地尋找，終於被他找到了，卻……
看着那個什麼也不記得的小屁孩，那個跟小狗一起頑皮的傢伙，能把他跟前世深情款款的愛人對得上號麼？
受到這種打擊，只有對前世感情執着到相當的程度，才能鼓起勇氣再去接近他吧？然後，用最可能被接受的方式，慢慢地融入到他的新生活中去，介入到他的新生命中去，愛他，也被他所愛。
他是一個小孩，好，我也變成一個小孩；
他調皮搗蛋不喜歡我，好，我想方設法留在他身邊，讓他慢慢習慣我；
他是人，我是妖，好，我隱藏妖氣，小心翼翼地潛伏在人類當中，陪他一起長大；
他被師父找到，開始修道，好，我默默地守候在一旁，等他長大，即使那個師父非常討厭我，即使每月只能見一次面，我也絕不放棄，絕不離開；
突然遇到了無法避開的危險，爲了不牽連他和他的家人，我咬牙落入虎口，與厭惡的人虛與委蛇；
料想不到的滅頂之災突然降臨，我悲傷地在道士的煉丹爐裡忍受煎熬、苦苦掙扎，只因心中那永不放棄的愛戀堅持，纔沒有形神俱滅。
獲救的喜悅使我不敢置信，徘徊在生死邊緣的虛弱身體隱藏在愛人的附近，一天一天，一夜一夜，爲了他而認真修練，直到可以恢復人形——讓我去愛他吧！得到他！擁有他！也奉獻我自己——我是如此愛他，兩世的情緣，怎不熱烈得使人融化！
我們如此幸福，相親相愛，曾經失去的，終於得回來，上一世沒有來得及進行的愛情，終於像釀了百年的酒，飄出令人陶醉的醇香。
天遣是逃不過去的詛咒，再多的愛情也無法阻止，看着他驚惶失措地想要保護我，我也想要保護他呀！咬他，讓他離開，我最愛的人，快離開這肆虐的雷火，我會死去，可我希望你活着！
可你不肯放開手，上一世曾經沒有牽緊的手，這一世無論如何不肯放開，你的淚和你的愛，像咒語一樣保護了我，在從混沌中醒來之後，我發現居然還留在這個有你的世間！
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這是多麼幸福的事！我勤奮地修行，希望恢復到最美麗的面貌出現在你面前——我是如此愛你，無法容忍自己的一點瑕疵落入你的眼裡！
可是你居然哭了！那麼大一個人，居然耍賴皮，真是……唉，可我還是愛你，積累了兩世的愛戀，是那樣的濃厚，我怎麼捨得讓你哭？
看吧看吧，看看我吧，我們如此相親相愛，什麼顧忌都可以拋開，我都不嫌棄你，你當然更不會嫌棄我，這是勿庸置疑的啊——誰讓我比你美得多呢？
當然，我知道你並不在乎我的外貌，正像我不在乎你的外貌，我的愛人，哪怕你今生是一棵樹，一株草，一隻野狼，或者跟我一樣，變成一隻山間的狐狸，我依然會愛你，因爲前世我曾那樣愛你，因爲我花了百年的時間來尋找你，我們會繼續前生未完的愛情，不棄不離，不在意今生還有多少風雨。
感動於這樣的狐狸，感動於這樣的深情與執着，我常常想，如果我是嘉止，也許我根本堅持不下去。
你呢，你仔細想想，換了你，你能堅持得下去嗎？
……
耳畔似乎又迴響起那個深情的旋律，有人循環往復地唱着：
就是愛你愛着你，不棄不離，不在意，一路有多少風雨，
就是愛你愛着你，放在你手心，燦爛的幸福全給你，
就是愛你愛着你，我都願意，
就是愛你愛着你 要我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