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起霧靄。
蘇維站在墓碑前,挺拔肅穆。身邊站着我只有一面之緣的姐姐,她的肚子微凸,面無表情,吐字溫潤,“楊暘,你不會寂寞的,我們會常來看你,如果想我們,就快點轉世吧。”她撫着肚子。我驚呼着,不要!眼前已換了那張絕美的臉,微微的笑着,“珏兒,答應娘!”“是啊,大小姐,以後,我們就不會過苦日子了!”小青笑着說。“是啊,就要見到將軍了!”韓彪裂開了嘴,“要堅強啊,大小姐!”嚴勁微微的笑了。我不要一個人,不要丟下我一個啊,讓我和你們在你一起,生死不離,我不要一個人活着。我剛剛那麼幸福的擁有了家人,不要這麼快就失去了,我一個人已經很久了,很久了……眼淚又流了下來,蘇維離開時我都沒有哭,可是爲什麼,這麼多的眼淚就是流不完呢?“娘……”我喃喃着,“不要死……”
香甜的氣味悠悠飄來,四體忽然麻木,從心臟深處忽然冒出了犄角,火紅透亮,小小的身體如水蛇般蜿蜒,所到之處,無不絞痛萬分。全身立刻火熱起來,全身的皮膚如燒灼般生疼。生不如死的痛楚讓我的意識清晰,“我沒死嗎?”
聽到忽然驚慌失措的尖叫,接着是幾個人按住了我的四肢,嘟囔着聽不清說了些什麼,後來,出去一些人,又進來些許人,再後來,腦子一片空白。
一陣陣清咧,終於不熱了。緩緩睜開眼,高高的房頂,雕欄壁畫,色彩斑駁,碩大寬闊的牀,簡練的雕花,雅而不俗,甚是霸氣。綿軟的寶藍色錦被光滑適體,日光昏暗,有種說不出來的冷寂,有個清麗的少女坐在牀旁不住的瞌睡,微黑的皮膚,濃眉大眼,嘴角輕翹,臉龐稍大,卻和五官相諧,一身火紅的短襖棉裙,很有北方女子的清爽味道。怕是幾日都沒歇過了,此刻幾乎要趴到牀上。
我微微的動了動手,竟是撕心般疼痛。她忽然警醒,見我睜着眼睛,驚的大聲呼叫,惹的空氣隨風一怔。“快來人啊!她醒了!”她喊着。門吱嘎打開,一陣寒咧的風吹來,整個人登時清醒。
“你醒了?”一個清漠的聲音淡然道。
十幾個侍女衛分立兩旁,低頷垂手。
寶藍色的緞袍,金絲繡花,黑色的貂皮圍住領口袖口,紫色的暗花隱隱繡着張牙舞爪的圖騰,只能確定不是龍。白皙的面龐,泛着陰冷的光,兩道濃眉霸氣的伸展着,甚是好看,黑色的瞳孔閃着狡黠的光,淡紅的脣優雅的翹着,黑黑的頭髮,挽了一個高簪,其餘飄在肩上。看起來十三四歲的樣子,卻散出一種張揚的英氣,不怒而威的震懾力,平靜的注視着目不轉睛盯着他看的我,優雅高貴,忽而覺得目光一寒,猛地聽侍衛,勵言道:“放肆!還不答話!”
他一轉身,坐在牀旁的椅子上,我的喉嚨如火灼般發不出任何聲音,疼痛無比的手指,似乎沾染了孃親的血,她屈辱的哀號在耳邊纏繞,她身上淡淡蘭花的香氣總在面前縈繞,我沒死嗎?這個問題讓我忽然絕望起來,莫名的恐懼包繞了全身,心裡洶涌的哀號,全都無力的垂下來,我只是很累很累,累到沒有活着的力氣而已。
緩緩的閉了眼,隔絕了一切。
“真是豈有此理,我家……”那個侍衛怒喝着卻被一個冷清的聲音打斷了,“讓單大夫給他看看。”
隨着衆人的離開,屋子裡登時空曠了很多。
之後又有人熙攘起來,隱隱聽到有人說話,似乎是“極度衰弱”之類,說是“休養之後,便可恢復。”再醒來時,已是深夜,被那侍女灌了些湯藥之後,又迷迷糊糊睡了。
這樣反反覆覆了約莫七八日,精神明顯大好,只是睜眼閉眼全是那日生死離別的血淋淋的場景,那樣的絕望摧殘着我的意志力,無處躲藏的痛苦,疲累不堪,大概這便是哀莫大於心死吧,原來並不知道他們對我那麼重要了,不過短短的兩三個月卻如二三十年般熟稔,信任,依賴。甚至爲了救我,不惜生命,每慮到此,都無力自拔的沉溺在哀慟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多半個月或是一個月,或者更長。每天除了吃藥,就是睜着眼睛傻愣,直到想到那日的場景,再閉上眼睛直到又看到熟悉的絕望,再睜開,然後再閉上。周而復始,而後困頓了便入眠,醒來後繼續。知道自己懦弱,也知道自己身上承載了多少人的命,可是,每天,我的身體真實的告訴我,我活了,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獨生的痛苦又會排山倒海般壓來。待我至親的母親,每念起她的音容笑貌,我的哀痛便無法控制。理智上我曾勸過自己,那些不過是我認識不過幾個月的陌生人,可是感情上,我的痛苦無以復加。
被那侍女擺佈着淨面。着衣。梳妝。她說:“今天是玉龍節。平日裡再怎麼邋遢,今天也要光鮮照人的參神,不然神靈會怪罪的,今年一年都會沾染黴氣,不吉利的。”
那個叫珠兒的侍女已經習慣這樣的自言自語了。她喋喋不休的說着,手裡有條不紊的擺弄着。門外隱約聽見鑼鼓喜樂的聲音,人羣嬉鬧的聲音。忍不住的向外張望,“今年怎麼這麼早,”說着,便加快了手裡的活計。罷了,便急急的轉身出去了。
風從門外捲進來,夾雜着草青味。
我的身體終於不受控制般邁出了房門。撲面而來的是夜的清新靜寂,和草兒生長所發出的香氣。庭院開闊,兩棵老樹在院角落寂的依偎着,竟有些嫩黃的葉芽伸展着,滿園是點星的草芽從地上釘着。一輪明月正散着淡淡的月光。微風襲來,不禁打了一個冷戰,這樣仰望月亮,真好。腦子裡可以沒有雜念,真好。
“你是誰?”一個陌生而嚴厲的聲音傳來,幾道寒光灼在我背上。我斂了神,緩緩轉過身,擡眼掃過去,看見一張俊美的臉,滿是驚豔的神情,直直的盯着我。一個黑衣侍衛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似是若有所思,靠在那少年耳邊耳語了幾句。
那個少年忽然便冷靜無聲,淡淡的冷意慢慢的揮發着。
“看起來,身體已經大好了。”他淺淺的說。
“那些屍體,還在那裡嗎?”喉嚨久未使用,每個字都覺得生澀難受。
他微微一頓,似乎是意外,只是一念之間便轉爲平靜,“埋了,在那裡。”
“我可以去那裡嗎?”我急切望着他,抽空的感情忽然涌現,聲音因激動有些顫動。他絕美的臉上閃現了一絲憐惜,忽然有些溫暖的說:“過些日子,等你身體好了吧。”
“我已經好了,真的,我真的好了!”我快速的接答道,生怕錯過了這難得的機會。
他靜靜的看着我,“好了嗎?原來已經好了。”聲音冷淡。
“我的家人都在那裡。我從現在起,就只有我一個人了。”我平靜的說。
“要怎麼稱呼你呢?”他眼中的疑慮一閃而過。
“楊暘。”我答道。
“什麼?”那侍衛厲聲喝道。
那人眼裡滿是驚奇,轉而便莞爾一笑,衝那侍衛擺擺手,說:“是嗎?”
“當然了!不然呢?”對這種對本小姐的名字公然的侮辱,實在有些惱火,就是救命恩人也不行。
“是我救了你。”他微笑着說,“冥炎。”
黑色的瞳孔散着皎潔的光,嘴角微微的翹着。
那個笑法實在讓人不爽。既然我的命是你的,想幹啥就幹啥,還問什麼。
“這裡並不安全,在你身份不明之前。”忽然寒意籠罩,陰冷的閃着兇光。一針見血,直指心地。還是不放心嘛。
“君憂臣辱,君辱臣死。”我四體伏地,誠懇的叩首。
他的驚奇只是一閃,便如前般淡定了,“不想說嗎?”
說什麼,我自己對自己的身世都糊塗的很,那些揣測根本還沒被證實,親人們便都去世了,你要我說什麼啊。
“不是窮途末路,又怎會家破人亡。舉家投親,路遇匪人,只我得救。不是不說,而是根本沒什麼可說,我自己都記不得的事情,又怎麼說?不信,你可以查,如有虛言,殺了我便是。”我亦誠懇。
“古越人。”他冷冷的看着我“怎麼相信你呢?”
“用你可以相信的方法。”我微微的笑。聲音清澈純淨,暖暖的盪漾在空曠的院落。
只一個眼神,有侍衛端了酒杯走進屋裡,我與他隨後。他饒有興趣的看着我,又看看酒杯,沒等他說話,我伸手端來,一飲而下。那侍衛滿臉驚異。
他微微的一笑,經飄出些許驚歎。“本公子的酒好喝嗎?你倒大方,竟一滴也沒留。”他笑着問道。
“啊?那不是毒酒嗎?”我驚詫的問他。他沒答我闊步走出屋外,那侍衛嘿嘿一笑,也轉身出去了。留下一臉茫然的我在屋裡。“我的命,你隨時可以拿去”我淡淡的說,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屋外,齊瑒疾步走着,仍難掩笑意。很久沒有這樣笑了。這個女人竟長的如此柔媚精緻,真是讓他驚豔了!只是回想着,那日在狼原,他的狼雪兒,忽然嗅到一個血肉模糊的東西,細看下卻是個人,血流了滿地,若不是怕雪兒吃了什麼毒物而喝住它,現在她已經早已不在了吧。侍衛查看後說竟然還活着,想着無非是又收了個可憐人,以後些許有些用吧,便命人擡了回來,卻沒想硬硬昏睡了兩個月,又連連救治了兩月餘,才平穩了,想她是已家破人亡了吧,昏睡中不住的流眼淚,喊着孃親,不禁生出同情,那個時候,我也曾這樣呢,想到母妃,不覺心情一黯。
不過那丫頭那日才醒時卻是虛弱至極,也只是清秀的模樣。這些天忙起來竟把她給忘了,今日路過沒想到竟出落成絕色少女了,那傾國的美色竟讓他有片刻的失神呢,想來見過的美女成百上千了吧,竟然第一次有心跳面赤的恐慌。今日的試探。想着她的種種表現,不知爲何,總覺得她有些與衆不同呢。“君憂臣辱,君辱臣死。”齊瑒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