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濛濛的,初春京師的天氣仍然很寒冷,洪承疇放下手中的書,推開窗戶,院子裡“唰唰”的聲音,是僕人正在清掃院子裡的枯草落葉。
柳條上遠遠看去,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嫩綠,那是春天的信息。
“老爺,小的們在清掃院子,塵大。”僕人向這邊喊道。
洪承疇點點頭,正要關窗,這是管家老李從月洞門那邊急衝衝地走了過來。洪承疇停下手上的動作,從窗戶裡喊道:“何事匆忙?”
老李氣喘喘吁吁地說道:“老爺,高……高公登門造訪。”
洪承疇急忙走出房間,親自到府門口迎接高啓潛。
“長安一別,轉眼數載,洪大人別來無恙。咱們是奉皇上詔命,來看看洪大人府裡缺什麼東西無。”高啓潛見着洪承疇,滿臉笑容道。
有皇帝詔命,高啓潛便不用着便裝了。
洪承疇看了一眼高啓潛,從西安府回到司禮監後,高啓潛是越發白胖了,洪承疇見他頭戴鋼叉帽,身作蟒袍,神采奕奕的樣子,看來混得不錯。
洪承疇心裡有些蒼涼,幾年過去了,聽說趙謙也混到了浙直總督,高啓潛也成了皇上身邊的紅人,以前長安時的老“朋友”,都有進展,自己卻還是老樣子,只是兩鬢多了一些白髮。
“高公親自登門,老夫驚喜萬分,高公快裡面請……院子裡有些亂,唉,老夫去西北之後,這所院子就冷清了下來,留守的老僕年事已高,沒有力氣打掃,老夫回來都長滿草了。”洪承疇拱手笑道,他確實沒有什麼好笑的理由,這次督軍江南南海數省兵馬,並不是什麼好事,不過有客來訪,你總不能哭喪着一張臉吧?
這招呼應酬的事兒,洪承疇早已老練了,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熱情,主人做得很得體。洪承疇又看了一眼高啓潛身邊抱着琵琶的陳圓圓,差異道:“這位姑娘是……”
“這位是咱家的乾女兒,叫陳圓圓。”高啓潛說罷又低聲道,“都是長安的舊知,小女的老家也在長安。”
陳圓圓邁着細碎的步子都了過來,作了個萬福,“妾身見過洪大人。”
洪承疇引高啓潛和陳圓圓到書房,因爲客廳還未收拾停當。洪承疇不敢託大,請高啓潛坐了上首,高啓潛推遲一番也就坐了。
“上茶。”
高啓潛和洪承疇客氣一番,然後說道:“咱家今日帶小女一起來,想讓她小彈一曲,請洪大人指點。”
洪承疇忙拱手道:“不敢不敢,陳姑娘大名老夫縱是在長安,也有所耳聞,老夫於此道未有造詣,不敢胡亂評論。”
“妾身獻醜了。”陳圓圓戴上指套,調了一下音節。一曲《楚漢》頓時讓書房中充滿了肅殺之氣,洪承疇一聽,神色爲之一凝。
琵琶曲《楚漢》就是《十面埋伏》的前身,1818年華秋萍編的《琵琶行》中記錄了此曲,名喚《十面埋伏》。
一曲罷,高啓潛閉上眼睛,好似在陶醉在那意境之中,感嘆道:“當其兩軍決戰時,聲動天地,屋瓦若飛墜。徐而察之,有金鼓聲、劍弩聲、人馬聲,使聞者始而奮,繼而恐,涕泣無從也。其感人如此……圓圓,只是你此曲肅殺之意還未練到火候。”
陳圓圓欠身道:“樂者,感於世,發於心。妾身未有親臨沙場經歷,故不能似乾爹一般爐火純青。”
高啓潛頗有深意地看着洪承疇,說道:“洪大人,沙場之上,意境可似如此?”
陳圓圓也說道:“洪大人總理軍務,戎馬沙場,勇冠三軍,請大人就此曲意境,指教一二,妾身受益匪淺。”
洪承疇正在想高啓潛爲何在此時叫陳圓圓彈奏此曲,用意何在,聽罷二人之話,忙說道:“此曲讓人感同身受,陳姑娘的技藝,令人歎服。老夫於音律造詣有限,只作爲一聽衆,略述感受,請勿見笑。《楚漢》乃述沙場敗績之下,人之心境,就音律意境深扣人心,卻與真正之沙場有些出入。戰場瞬息萬變,方戰之時,局勢錯中複雜,勝敗未定,誰又能完全洞嘵先機?故未有恐也,待知恐懼時,敗局已定,恐懼也是無益,只有絕望罷了。”
洪承疇看了一眼高啓潛,說道:“此《楚漢》之意,並非只有沙場上才能體驗,廟堂之上,不也是盛衰生死,一日千里?此中意境,不比沙場緩和也,高公以爲如何?”
高啓潛苦笑着點點頭。本來以爲洪承疇遠離廟堂許久,朝中一些微妙情況他不瞭解,故趁此皇上詔命前來探望,便攜了陳圓圓,想旁敲側擊點醒一番,沒想到洪承疇領悟得倒是很快。
高啓潛覺得,他的隱患,不是司禮監內部的危險,恰恰是整個大明朝的局勢,威脅到他的既得利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連他們的根基,王朝權利中心,都風雨飄搖,培植再多的黨羽,地位再穩固,又有什麼安全感呢?
只是能從大局着眼,明白這個道理的,卻不是那些飽學之士,這恰恰是一個諷刺。
“這楚漢之玄機,洪大人既已解音,望好自爲之。”高啓潛說道,他的話已經很明白了。
袁崇煥被割碎了,熊廷弼的腦袋在幾年前離開身子在九邊旅遊去了,楊嗣昌種田去了,孫承宗老了,畢自嚴下獄了,陳奇瑜空耗錢糧,他的那個“四正六隅”好像效果不明顯,流寇已經糜爛中原,陳奇瑜可能也呆不長了。大明朝剩下的能用的人,不是太多了,高啓潛不希望洪承疇也玩完。
這些人的見識,是刀光血影磨練出來的,殺一個就少一個,培養人才不是養豬,哪有那麼快的事兒?
“高公……”洪承疇看着高啓潛,不太明白這個太監爲何要直言提醒自己。
高啓潛語重心長地看着洪承疇說:“咱們這些沒根的人,侍候好皇上就盡了本分,皇上倚仗的,還是洪大人這樣的大臣。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洪大人身居廟堂,天下之任,無可推卸。”
洪承疇聽罷感動,起碼在這一刻,他的心是感動了。
溫體仁要戰,但實際上非和不可,但皇上也要戰,故洪承疇不能說要和,幾年前京師與東夷和戰之爭,直接導致了楊閣老及其門人無數人或下臺或死於非命,禍未久遠,洪承疇深悟其中奧妙。
高啓潛的表現,讓洪承疇爲之一動,真想做一番忠臣,拉攏一些人和溫體仁爭上一爭。但很快洪承疇就拋卻了這個想法。
“老夫自有計較,高公勿念。”洪承疇胸有成竹地說。
既然他這樣說了,高啓潛點點頭,還是比較放心,乍一看洪承疇是前後無路,高啓潛站在他的角度上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
不過洪承疇的老練,高啓潛以前在長安的時候,是親自領教過的,他說有辦法,便是有辦法。
四月,春天。洪承疇奉詔督師浙直福建湖廣數省軍務,到了杭州。
趙謙熱情地迎接了洪承疇,洪承疇在城門口就掏出聖旨唸了一番,那些個被趙謙整得日子難過的江浙官員,聽罷聖旨,好似看見了生機。洪承疇總理江南數省軍務,趙謙這個浙直總督,自然也應聽其調遣。
一行官員照舊酒肉,爲洪承疇接風。朝廷空降封疆大吏,地方各級官員不敢怠慢,悉心款待了洪承疇,總之一句話,要吃好,喝好,玩好。
洪承疇乃福建泉州府南安縣二十七都英山霞美鄉人。趙謙得到線報,鄭芝龍聞洪承疇督軍欲戰,挖了洪承疇的祖墳,趙謙想起那時在長安時,洪承疇的種種,便將這事在酒席間當衆說了出來,想讓洪承疇難堪一番。
不料洪承疇仍然笑得出來,泰然處之。趙謙心道怪不得這洪承疇以後會投降滿清,原來他是一個不在意祖宗的不孝子孫。當然這些話趙謙也就是在肚子裡說說而已。
宴請洪承疇的地方照樣在眠月樓,這家官妓院,位於西湖之濱,環境優雅,裡面設施完善,簡直是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趙謙實在找不到比這裡更腐敗的地方,來招待洪承疇。
“洪大人總理數省軍務,還需多多提攜下官纔是。”趙謙舉杯敬酒,話雖說得客氣,臉上卻毫無恭敬之色,對洪承疇的處境,趙謙倒是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
想當初在長安時,洪承疇三番數次欲置趙謙於死地,趙謙如何不記得?
“好說,好說,今日故人重逢,我們不談國事。”洪承疇強笑道,一開始趙謙說他家的祖墳被挖了,洪承疇就覺得十分難堪,知道這次到江南,這趙謙說不準會假公私報,心裡頗有些忐忑。人家可是朝中有人,你洪承疇官大又怎麼樣?
趙謙笑道:“洪大人所言極是,莫談國事,莫談國事……對了下官近日在看一本奇數,叫《西遊記》,洪大人可曾讀過?”
“老夫曾經淺讀過此書,乃是一落魄書生寫的鬼怪之事,廷益以爲是奇書?”
趙謙哈哈笑道:“下官倒以爲,此書並非吳承恩所著,一個落魄書生,怎麼會隱喻出玄妙之事?”
“老夫不善此道,汗顏汗顏。”洪承疇一副什麼也不懂的樣子。趙謙心道如果不是早就領教過他洪承疇的手段,今日趙謙還真信了洪承疇裝模作樣了。
趙謙豈肯如此就放過洪承疇,繼續說道:“《西遊記》中言:雖然吾書名爲志怪,蓋不專明鬼,實記人間變異,亦微有鑑戒寓焉。下官學識淺薄,倒也未讀出太多鑑戒寓的東西來,只不過書中神怪,有背景的犯事了便被菩薩收回去,沒背景的便直接打死,倒也有些有趣。”
洪承疇聞言略微變色,卻假意不勝酒力搖頭晃腦。
時有李香君走了出來,趙謙便給洪承疇介紹一番,洪承疇一副饞涎李香君美色的樣子,看得目不轉睛。衆官見罷,心道傳言洪承疇休妻娶妓女,好色之名在外,今日一見,果不出其然也。
“妾身見過洪大人。”李香君顧盼生輝,還對洪承疇勾魂一笑,洪承疇裝作無法自持狀,將酒灑到了衣襟上。
那些觀望,寄託洪承疇能解脫自己脫離苦海的官員,見罷頓時失望。
趙謙呵呵一笑,心道裝得還挺像,便招呼李香君退下,以觀洪承疇神色,趙謙還不想爲了自己的目的而讓李香君出賣色相,畢竟他答應過別人要照顧李香君,卻不是這樣照顧的。洪承疇目送之,面有依依不捨之狀。
“窗外花酣香入夢,枕畔春暖月盈懷……”趙謙搖頭晃腦道,又叫來老鴇,“姑娘們怎地還不出來?”
老鴇笑着招呼出一羣“美女”,衆人一看,頓時大倒胃口,瘦得太瘦,胖得肉太多,而且是在腰上,還有一個,竟然還在挖鼻屎!
這眠月樓在何物尋了這些尤物,真是不容易啊。洪承疇見罷也是愕然,看向趙謙道:“廷益這是……”
趙謙道:“江南美女聞名天下,下官乃浙直總督,洪大人既然到了杭州,總不能撫了洪大人雅興呀。”
洪承疇哭笑不得,“這……聖人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老夫對江南美女實無興趣,廷益好意,老夫心領了。”
韓佐信在一旁也是含笑不語。他與趙謙商議過,洪承疇既然來了江南,乃是無可奈何之舉。二人想來,洪承疇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每日酒色,毫不建樹,等待朝廷撤換了他,躲過此劫。
趙謙更狠,找來了一批挖鼻屎的“絕色”,看他洪承疇如何下臺。要是洪承疇現在拒絕了趙謙“好意”,當然不能說嫌女人太醜,只能說自己不好色,那以後要想以好色之名開溜,就無從談起了。想來洪承疇只有“笑納”這些“美女”了,這種啞巴吃黃連的毒招,也只有趙謙纔想得出來。
“洪大人,何必如此呢?難道將我趙謙當作外人?”趙謙笑道,“洪大人萬莫推遲,今宵便嚐嚐江南美女的銷魂之處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