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謙拜別同鄉之後,此時秦長封的“請罪”書已經送到京師,處理這份奏摺,朝廷卻費了一番周折。
崇禎爲了提高理政效率,叫通政司收到文書時用黃紙把事由寫出,貼在前邊,叫做引黃,再用黃紙把內容摘要寫出,貼在後邊,叫做貼黃。這樣,他可以先看看引黃和貼黃,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詳閱全文。所以秦長封的奏摺送到京師後,周延儒比皇帝還早一步知道,他是從通政司那裡得知的內容。
不僅戶部尚書周延儒知道了,兵部尚書洪承疇,可能連盧象升楊嗣昌這些人大概也知道了,衆官在外廷等待上朝的時候,周延儒慢悠悠地踱到洪承疇旁邊說道:“老夫聽說遵化的秦長封被滿人砍掉了雙足,彥演可曾聽說了?”
洪承疇打了一個哈哈,天剛泛白,他好像還沒睡醒,“聽說了啊。”
旁邊的盧象升一肚子不爽道:“你們戶部不給糧餉,不然遵化能被兩萬滿人破了?遵化衛所八千多人戰死,指揮使秦長封也被砍了雙足……”
“盧大人,說什麼戶部不給糧餉,老夫又不會仙法,哪裡給你們變出糧錢來?”
洪承疇拉了一把盧象升道:“建鬥兄,聽說你最近得了匹寶馬叫千里雪?”
兩人的爭吵被洪承疇一打岔,周延儒只看了一眼洪承疇,不再說話,他有什麼好說的,戶部就是拿不出錢,別人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也沒辦法。盧象升卻意猶未盡,正要繼續說話,洪承疇又說道:“老夫也得了一匹馬,全身深紫,鬃毛黑色,卻有四隻蹄子白如霜雪,肩上也有一片白毛像一輪皓月。這五處白毛,不但在陽光下閃閃發明,在月光下也閃閃發明,所以老夫就給它起一個名字叫五明驥。一會散朝了建鬥兄爲老夫相一番如何?”
“彥演就知道馬!唉……”盧象升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心道攤上這麼一個兵部尚書真是無語。
正在這時,太監大聲道:“時辰已到,百官上朝!”
衆官入朝,禮部堂上官、侍班史官等一行人分東西兩行排列。隨後,朱由檢着袞冕,在一行人等擁護下從建極殿過中極殿來到皇極殿。侍班官兩旁面駕一躬,侍立於簾下,簾子捲起後,朱由檢從中登上九極御座。
朝拜完畢,朱由檢瞪着因熬夜而略有些紅腫的眼睛道:“衆卿家可有本要奏?”
下面安靜了片刻,只見一箇中年文官出列,舉起象牙牌躬身道:“臣副右都御史楊修所彈劾工部尚書李養德、太僕寺少卿陳潁。”
楊修所剛一說完,下面的官員面上立即變色,一陣細細索索的響動,可都沒人說話,這李養德陳潁何許人?魏忠賢心腹也,這楊修所不要命了?
洪承疇依然不動聲色,只拿眼睛悄悄瞟了一眼周延儒,因爲楊修所就是周延儒文官集團的一員,下面的人做事當然是大佬的主意。
朱由檢也怔了怔,心道老子還沒安排好呢,你急個鳥蛋,口上仍然說:“說吧。”
“皇上御極,首崇聖母之封,表明以孝治天下。但近日丁憂的李養德、陳潁、崔呈秀等人,父母過世,都因先帝奪情而留任,有悖以孝治天下的準則。希望皇上準令他們辭官回籍守制,以明萬古綱常。另外從事人事工作的周應秋沒有恪守職責,負恩寵而愧統均之任,請皇上定奪。”
等楊修所說完,衆人都鬆了一口氣,心裡暗罵什麼屁大的事,說個鳥,咱心臟不好不要嚇人。
被彈劾的幾個人立即跪倒要求辭職,皇帝當然不予所請,下旨慰留。
關於大家關注的遵化一事,都沒人提起,畢竟皇帝還沒有表態,其他人急什麼?然後就是每次早朝都要上演的戶部兵部相互扯皮的常規大戲,吵來吵去,差點沒打起來,朱由檢也沒辦法,雙方各打一棒宣佈散朝。
朱由檢心情憂鬱,使原來白皙的兩頰如今在幾盞宮燈下顯得蒼白而憔悴,小眼角已經有了幾道深深的魚尾紋,眼窩也有些發暗。一連幾夜,他都沒有睡好覺。他心裡其實最惦記的也是秦長封的事,朝廷官僚陽奉陰違,朱由檢很想借秦長封爲了一枚銅錢被砍雙足的事教育一下他們該怎麼做官,奈何秦長封丟了遵化實在罪大,要是保了秦長封文官們肯定不依,所以他才遲遲沒有表態。
御案上的奏摺如雪片一般飛來,朱由檢也沒有多少心力過多考慮秦長封的事了,就叫王承恩宣內閣大臣進宮商議,把事情儘快辦了。
周延儒接到傳召不敢怠慢,換好衣服就跟着太監出了家門,一邊猜測肯定是秦長封的事情,都壓了好幾天,也該下旨了。周延儒走在北京大街上,看着幾天來從北邊逃進來的難民,怕是有好幾萬人,沒處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兩旁的屋檐底下,爲着害怕凍死,擠做一堆。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顫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嘆息着。女人們小聲地呼着老天爺,哀哀哭泣。孩子們在母親的懷抱裡縮做一團,哭着喊冷叫餓,一聲聲撕裂着大人的心。但當五城兵馬司派出的巡邏兵丁走近時,他們就暫時忍耐着不敢吭聲。
周延儒恨恨地想,看看這般景象,這個秦長封早就該一刀砍了。
在外廷等了大約一頓飯功夫,從裡邊走出來一位太監,傳幾個閣臣速到平臺見駕。周延儒等人忙隨着太監進宮。當他從皇極殿西邊走過去,穿過右順門,走到平臺前邊時,皇帝已經坐在盤龍寶座上等候。
御座背後有太監執着傘、扇,御座兩旁站立着許多太監。兩尊一人高的古銅仙鶴香爐嫋嫋地冒着細煙,滿殿裡飄着異香。殿外肅立着兩行錦衣儀衛,手裡的儀仗在夕陽下閃着金光。大臣們在丹墀上行了常朝禮,手捧象牙朝笏,低着頭跪在用漢白玉鋪的地上,等候問話。
聽見太監傳旨叫他們進殿,才趕快起來,躬着腰從左邊登上臺階,走進殿裡,重新行禮。
“平身。秦長封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吧?”
幾個大臣答完知道了,朱由檢叫太監傳了份印着祥雲防僞標誌的聖旨下去,“你們都看看,是否贊同朕這份聖旨。”
周延儒心道聖旨都擬好了,有什麼贊同不贊同的,想抗旨麼?等他看了聖旨之後仍然免不得吃了一驚,皇上下旨不僅不殺秦長封,反而酌情讓秦長封留任,並大肆渲染了一番爲了一枚銅錢斷了雙腿的事。
周延儒額上青筋發漲,不過仍然沒有說話,這是聖旨,不能有異議,不過下次上朝一定要讓御史臺輪番轟炸,看你個秦長封死不死。
朱由檢見得周延儒的神色,說道:“朕知道秦長封丟了遵化罪大難釋,但念其忠廉,何不給他一條活路?待秦長封上書請辭時朕便準了他,讓他回鄉養老。”
朱由檢這麼一說,既褒揚了忠君的行爲,給天下一個朝廷的態度,又向底下的大臣顯示了自己的人道仁慈,文官們也無話可說,皇帝又不是說他秦長封沒有罪,只是要給人一條活路,你們爲什麼非要讓人死了才甘心呢?
周延儒聽罷也無話可說,畢竟政治上失敗了皇帝還給人活路對他們當官的是個好兆頭。於是事情就這麼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