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的夜,皎潔的月,鮮紅的血,搖晃的船板,雜亂的聲音,鋒利的刃,一次又一次闖入蘇舒的夢裡,每夜都驚得她冷汗淋漓。死亡與生之間變幻,她常常怕再做噩夢,睜着眼睛等待黎明。
其實如果只是夢也便罷了,可是宣瀟一直都沒有醒,除了宣老爺誰也見不到他,誰也沒有辦法告訴她,他到底會不會死。
所以蘇舒今天起來的特別早,因爲莫田興今天就要到達葛楊。也許唯一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了,她必須求得一個結果。
靠近午時的時候,莫田興來了,什麼話都沒有說,一頭就扎進宣瀟的房間。院子裡鴉雀無聲,宣老爺和兩位夫人坐着,宣彬馮仙貞兩人站在屋檐下,宣珏立在宣老爺的身後,蘇舒則依在院子裡最大的一棵樹上。
她有些六神無主,腳尖隨意的劃拉着地面,把那些塵土碎石拱在一起,然後又輕輕踢散。身邊忽然傳來腳步聲,蘇舒擡頭一看,是宣珏。她忙站直身子,微微一笑,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無助。
可是,她不是罪魁禍首麼?如果不是她,宣瀟又怎會變成這樣?她不知道宣老爺心裡是怎麼想的,還記得那天回來以後,她便找宣老爺坦白了殺手的事情,承認是自己的責任。結果他只是點點頭,什麼責備的話都沒有說。如此寬容的態度,反倒令她更爲內疚。
現在,宣珏臉上同樣是寬容的笑。他安慰她,“沒有事的,相信莫師父一定救得了三弟。”
“嗯。”蘇舒點點頭,沒有接話,她也不曉得說什麼纔好。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直到天黑。莫田興才從房裡走出來,沒等宣老爺追問。他幾步走到蘇舒面前,沉聲道。“你跟我進來。”
蘇舒訝然,在所有人疑惑地目光中,跟着莫田興走入房裡。
宣瀟安靜的躺在牀上,臉色白若冰雪,嘴脣是青色的。泛着冷冷的光澤,咋一看,跟死人沒什麼區別。蘇舒大驚,半張着嘴,盯着莫田興,抖抖索索的用不成語調地聲音道,“他,他……”
“還沒有死,不過快了。”莫田興地聲音也很冷。一點不像是在說心愛的徒弟。
“什麼?”蘇舒跌坐在牀頭。原本空洞地心一下子麻了,似乎聽不懂莫田興的意思。她下意識地用手碰觸宣瀟的臉。真的毫無溫度。
“現在只有你能救他。”好在莫田興說了這一句,又把蘇舒從絕望的邊緣拉了回來。
“怎麼救,怎麼救?”她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疊聲地問道。“嫁給他。”莫田興雙手負在身後,慢悠悠的轉了幾步。
蘇舒瞪着他,以爲剛纔是自己出現幻覺,纔會聽錯的。她掏了掏耳朵,身子前傾了一點,小心翼翼的問道,“莫師父,你剛纔說什麼了?”
“我說讓你嫁給他!”莫田興皺了皺眉,聲音拔高了一點。
這下終於明白剛纔確實沒有聽錯,房間裡安靜下來,蘇舒和莫田興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有移開視線。蘇舒的腦子像被剛轟炸過似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的問道,“爲什麼?”其實她是想說,你是不是腦袋被門夾過了?居然說出這樣荒唐的話來。
“只有這樣才能救他,你可記住了,他是爲救你才受傷地。現在你可是打算見死不救?”莫田興湊過頭來,眼睛裡帶了些許殺氣,“我在來得路上聽說了,是你被尋仇。”他看着如沉睡中地宣瀟,嘆了一口氣,“要不是救你,這傻孩子會使出那一招來麼?我早說了,以他現在的內力若要勉強發招,最後結果非死即殘!看吧看吧,現在你好好地活着,他卻馬上就要死了,而你,哼,良心被狗吃了!”
蘇舒呆若木雞,方纔明白宣瀟那時候地決絕,原來他一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爲什麼?他竟願意犧牲生命來保護她?平日裡那般冷漠,時好時壞,也許會對她笑,也許也有溫柔的時刻,可一轉眼,心又會隔很遠。她不明白他的心思,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他現在這麼做,竟是要她情何以堪!
“莫師父,不是我不願意救他,我只是不明白爲什麼非得要嫁給他才能救他。”她又怎會不願意救他呢?如果可以,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可是婚姻不同,它跟代價無關。她不確定他們之間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
“嘿,看你這麼猶豫,我這徒弟怕是要枉死了。”莫田興攤攤手,無可奈何的說道。
“我說了,我不是不想救他!你倒是要說出個道理來,怎麼救啊!”蘇舒無名火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自己手掌震得生疼。這莫老頭,怎麼跟他說話這麼累呢!
“你既是學過武功的,想必也聽說過陰陽合修術。現在瀟兒狀如死人,也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使他注入一點生氣,而且這是長期的修煉術,所以我纔要你嫁給他。一則是保住你的名聲。二來,結果難測,如果有個閃失,瀟兒將來真的殘廢,我希望你能負擔起這個責任。你要記住,若不是瀟兒,你早就死在淩河上了!”
蘇舒聽得面紅耳赤,陰陽合修術?這是什麼跟什麼啊?真有這種救命方法麼?可是看莫田興無比嚴肅的神情,他那麼疼愛的徒弟,沒道理會拿他的命來開玩笑吧?
“你確定用這個辦法可以救得了他?”蘇舒還是堅持問了一句。
“不錯,活是一定可以活過來的。怎麼樣?”莫田興眼裡寒光一閃,“該是你報恩的時候了吧?如果再拖延時間,保不定瀟兒就要斷氣了。”
“斷氣”兩個字聽得蘇舒心裡一顫,她現在內疚滿滿的,正是最脆弱的時候,於是被莫田興用知恩圖報的道義,用宣瀟的生命,這樣兩重壓力之下,終於屈服了。她點點頭,弱聲道,“好吧,嫁便嫁吧。”她知道自己這次如果沒有答應莫田興,宣瀟真的死去,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而且嫁給他,若是宣瀟到時候醒了,沒什麼問題的話,可以讓他再休了她。到時候去個遠點的地方,她一樣可以重新開始生活。
莫田興見她答應,用手背磨磨下巴上的短鬍渣,笑道,“既然如此,我現在就去告訴宣老弟,儀式一切從簡,抓緊時間。”
於是,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喜劇化了,蘇姑娘要成爲宣府的三少奶奶,這樣爆炸性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避暑山莊,原本傷重要死去的宣瀟竟然又一下子變成新郎。成親儀式就在山莊裡舉行,匆忙的令宣家所有人都咋舌。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要衝喜,已經有不少下人在暗地裡傳,三少爺活不長了。
蘇舒站在窗前,看着來回奔走的下人,忍不住的搖頭。唉,她才只有十四歲呢,竟然就要嫁人了!宣瀟啊宣瀟,我付出的也不少,你醒過來以後,我們就互不拖欠!
“三少奶奶,快來梳頭了。”紅妝笑嘻嘻的叫蘇舒,手裡拿着一把光可鑑人的胡木梳子。
蘇舒兩隻手託着沉重的嫁衣走過來,嘴裡嗔罵道,“我還沒嫁呢,什麼三少奶奶,哎呀,這衣服重死了……”
“呸呸,今天可是大喜日子,什麼死不死的。”紅妝啐了一口,梳子插進蘇舒的烏髮裡,“蘇姑娘,你以後可是三少奶奶了,說話可不能再這麼不避忌。”
“嘿,你倒教育起我來了?”蘇舒白她一眼,心裡忽然沒來由的煩悶,她看着鏡中的自己,恍如在做夢。她居然是要嫁人了?還是爲着這樣的原因去嫁人?人生真是荒唐啊!她不由發誓,以後要是發現那要她命的人,她一定要讓他也付出荒唐的代價!
還好儀式果真是從簡的,只可憐暈迷的宣瀟就像木偶似的被人操控着拜天地,又喝交杯酒。蘇舒心想,沒想到宣瀟也有這麼一天,若是他有一絲感覺,怕都要暴怒的跳起來。想着,她又有些黯然,他究竟什麼時候纔會醒呢?他那星辰般的眼眸,再睜開時,又會是如何的燦爛?
敬茶的時候,蘇舒是要喊宣東流爹爹,喊王玉凝謝琴音爲孃的,結果醞釀了好久,嘴脣張張合合,總算彆扭的完成了媳婦的本分。
謝琴音依舊是不顯山露水,人算不如天算,她早已領教過,所以還是保持着淡定的姿態。再說,宣瀟現在的樣子,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呢。倒是王玉凝,開心的很,拉着蘇舒的手,直說是個好媳婦,她這是在刺激謝琴音呢。至於宣東流,和莫田興一樣,臉上掛着深不可測的笑容,這笑容或多或少讓蘇舒有點不舒服,直覺自己像是馬上要踩入陷阱的獵物,可是她又找不到合理的理由來支持這個論斷。
說到底,宣瀟是他們最疼愛的兒子和最疼愛的徒弟,這世上真有人會拿如此重要的人,而且還處於生死關頭的時刻來搞陰謀麼?這絕對不可能!
可惜,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有些人,就是如此不通情理,就是如此出人意料,而這樣,也最是防不勝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