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邑一戰,齊軍主力被全殲,屍如山積,血染河紅。戰死的士兵和馬屍堵塞谷口,鮮血染紅整個山坡。
經此一役,齊國元氣盡毀,覆國之危已在眼前。
馮禎臨危不亂,以智計率留守殘兵逃回齊都濟州,面見皇帝,稟報:“臣率軍與燕軍交戰,可惜燕軍搶先佔據有利地形……”
“你只說結果如何了。”文康狠狠地瞪着血紅的眼睛。
“我軍被燕人引入包圍,又被切斷後路,斷了糧道,斷了後援。被重重圍困,糧草日乏,殺戰馬割死屍而食,困於絕境。”
“大將軍怎樣了?”
馮禎哭倒在地:“大將軍率軍分隊不分晝夜輪番突圍,親自操戟衝擊敵陣,敵軍萬箭齊發,大將軍身中數十箭,猶力戰敵軍,大呼向前……”
文康臉色慘白,嘴脣顫抖,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麼說,我齊軍十幾萬精銳就這麼……”
落月趕緊將他扶着坐穩。
旁邊的太監過來端來茶水,心慌手抖,茶水灑在皇帝的身上。、
文康一腔怒火移到他身上,一腳踹過去:“你也想趁機造反?拖出去砍了。”
侍衛立即過來把那人往外拖,那人嚇得渾身抖成篩子說不出話來。
高大的寢宮裡靜寂無聲,所有人嚇得不敢喘大氣。
文康一擡頭看見旁邊的屏風,上好硝子石製成,刻畫着南方水鄉風景,寧靜淡泊的水墨畫,是昭華最喜歡的,一直襬着兩年沒有換過。
忽然想起許久前那人說過這麼一句話:“遷怒於人和物,是缺乏自制力的表現。”
“算了。”文康嘆了一聲,“朕不想殺人。”
殿內的人鬆了口氣。接着皇帝又下令:“都退下去吧。”
趕走衆人,寢宮安靜下來,文康心氣難平,拔出寶劍向殿內砍去,除了那架屏風,所有陳設全被摔了。
摔完能摔的東西,文康步出殿外,見外面侍立的人個個嚇得面色如土。
文康揪住一個侍衛,惡狠狠道:“怎麼?嚇成這樣,以爲朕敗了嗎?”
侍衛壓住顫抖:“陛下英明神武,怎麼會輸給一個奴隸?”
文康鬆了手,忽然一笑:“說得對,朕不會輸給他。”
半晌,文康開了口:“擊響景陽鍾,急召衆臣入宮議事。”
很快,文武重臣齊集建章宮正殿,甲士依然持戟立於階前,臣子依然敬謹持重,只是威嚴宏偉中透着一股沉重的不安和惶恐,彷彿風雨欲來。
御座上的文康待衆臣就位後,先告知眼前的情勢,道:“依衆卿看,國事敗壞如此,該如何是好?”
按規矩,由衆臣之首的丞相先奏事。
袁子益啓奏道:“我齊軍主力被殲,眼下情勢不利,臣以爲還是遣使與燕國議和爲好。”
“什麼?”馮禎氣急越次發言,“我齊國堂堂上國,居然要向一個叛亂的屬國求和,國威何在,君威何在?”
“左將軍請注意用辭。”袁子益反駁,“是議和,不是求和。”
“那還不是一樣嗎?摳什麼字眼?”
“怎麼一樣了?不議和怎麼辦?我齊國精銳主力先戰北驍國,再戰燕國,已經消耗殆盡,還拿什麼和人鬥,再鬥必有亡國之患,就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可是都城還有三萬皇家禁衛軍,陛下還可以發下皇令,盡召國內青壯男子從軍,誓死抵抗燕國。若是此時求和,我齊國先前打下來的陳國、魏國諸國民衆,會小看我國,到時伺機而動,各自作亂,我國將面臨分崩離析之患。”
“馮將軍,好男兒不可憑血氣之勇,要以大局爲重。”
“好男兒要盡忠王事,你不要阻我盡爲臣之道。”
兩人爭執不讓。於是,朝臣分爲兩派,是繼續打,還是議和,議論不休,幾乎吵了起來。
文康面色凝重,眼眸黯然轉向何恬。
何恬聽了朝上諸臣意見,擰着愁眉想來半天,道:“臣以爲,還是議和較好。”
衆臣皆知皇帝向來看重太傅的意思,都噤聲不言。
何恬道:“那昭華亡國後淪爲一無所有的奴隸,尚且能夠一朝翻身,陛下英明蓋世,又有如此衆多賢良臣工輔佐,何愁不能重振我齊國雄風。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先把局勢緩下來。他們用反間計,我們也可以用,他們儲糧練兵,我們也可以徵全國壯丁,重練精兵,這些都需要足夠的時間轉寰。”
“那麼,怎樣讓他接受議和條件呢?”文康終於開了口,衆臣聽他這麼問,已知皇帝是同意議和,對於向來驕傲的皇帝來說,能做到這一步,實在是令人驚訝。
何恬說:“可以重新劃定邊界。”
馮禎反應迅速,立即明白過來,氣道:“什麼叫做重新劃定邊界?難道要把先前的邊界後撤?這不是割地求和麼?”
“只要能定下和約,這樣也不是不可以。聖人說得好:‘降心以相從,屈己以求存’,最好還是先示弱,麻痹對方,再圖後事。”何恬耐心說服。
“可是聖人還說:爲將之責大於守土,未戰而失國土,爲將者之大恥也。”馮禎立即反駁。
其它武將也反應過來,紛紛氣憤的聒噪起來。
文康靜靜看着各執一辭的衆臣,面無表情,最後一擡手:“衆臣且退。”
回到後面寢殿,文康默然看着華麗的寢殿,雕華牀榻是他和昭華共寢的地方,至今沒有人再爬上去,案上銅鏡前一把桃木梳,還是他以前用過的。牀前半幅畫,還是他被賜死前燒的,只剩下半幅,不知他當初燒燬用心畫的畫時是什麼樣的心情,是不是燒了畫就可以燒掉了幾年的情份,從此可以絕情絕義?
日夜相對,溫柔繾綣,不是假的。利用算計,背叛離棄,也不是假的。
如今絕情絕義,要將他逼入絕境,更不是假的。
文康環視寢殿許久,提起了筆。
何恬奉召覲見,文康將寫好國書遞給他。
何恬接過國書,道:“陛下肯同意議和?”
文康道:“聽聞昭華不食大膳,不衣錦衣,與民執鍬勞作,進入齊境後又能放棄當年亡國之恨爲奴之辱,嚴明軍紀,對百姓秋毫無犯,可見其志不小。用心在吞併齊國,未必肯答應議和。”
“陛下所言甚是,臣看他囚禁齊宮幾年,受盡折磨能忍得下煎熬,受盡寵愛又能狠得下心棄陛下而去,可知心智堅決,不好對付啊。”
“是啊,是個好對手。只是朕不會這麼輕易認輸的。”文康脣角的笑容有些詭異,“太傅執書去議和示弱,讓他們驕傲自大,沒有防備,朕當率皇家禁衛軍整頓兵馬與他決一死戰。朕不會這樣束手待斃。”
何恬又問:“陛下,開挖豹尾河入都城的工程,是不是停下來?”
“當初他進這個建議,是想消耗我國糧儲吧。”文康沉吟一會兒,微微一笑,“眼下工程已經到了尾聲,還差一點就結束了,就不要再半途而廢了。”
“陛下……”何恬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文康望向窗外。
輕柔的雪花緩緩飄落,如仙子降入凡間,帶來幽幽寒香。一株梅花在寒冷中綻放,在萬物肅殺的嚴冬獨佔風流,是多麼的不容易,那番徹骨苦寒,不是誰都能熬得過去啊。
看着看着,文康眸中有了一層溼意,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朕享國十餘年,只知擴張領土,彰顯功名,並未有多少恩德施於黎民百姓,如今前途險惡,還不知國將安在?不如在這最後時候,爲百姓做一點好事吧。”
何恬覺得這話有不祥之意,不敢說什麼,施禮退出。
漫天的雪花,輕輕灑落,隨風飄進敞開的窗戶,帶來絲絲冷意。文康用手接住,任憑冰涼的雪花落在他的臉上額上。
從窗外望去,皇宮御苑,一片銀白,紅色的宮牆被白雪映着,愈發豔得刺目。
文康怔怔出神,又低頭看着手心裡冰涼的水滴。
“昭華,是不是隻有我的死和失敗才能挽回你失去的尊嚴,既然這樣,我成全你。”
何恬被任命爲特使前往燕軍陣營所在的平邑,遞上國書,致以議和之意。昭華接了國書,只問了一句:“可稱臣?可納貢?”
何恬聽了氣憤,忍了忍道:“齊人傲骨,絕不屈膝。”
昭華不置可否。
何恬卻沒有呆在驛館等候消息,直接帶了禮物求見大將軍南敬亭。
“何大人這樣是要收買本將軍麼?真是可笑。”南敬亭冷淡地說,看都不看禮物一眼。
何恬微微一笑,道:“誰不知將軍世代爲燕國柱石,在下怎敢小看。只是將軍是燕國大將軍,如今連勝齊國,盛名如日中天,在下獻禮略表敬意而已,將軍無須多心。”
南敬亭面色稍霽,道:“那麼何大人此來有何見教?”
“在下是仰慕將軍威名,不忍將軍日後被忌,所以只是提個醒。”
南敬亭大怒:“你休要離間我君臣,吾皇爲天下少有明主,待臣下如手足,遇此英主,此生無憾。再敢口出妄言,休怪我取你項上人頭。”
何恬無面懼色,坦然道:“將軍三代都是燕國的大將軍,可是燕國兵力不強,以致君主亡國受辱,這是南氏之過,君主心裡豈有不滿?”
“我南氏家族三代爲燕國大將軍,不能保住國家,正心中有愧,今蒙吾皇不計前嫌,仍以重用,正要誓死報效,哪怕戰死沙場,也全了家族英明。”
“可是在下提醒將軍的是,如果將軍率兵滅齊,敗了,南氏數代威名盡毀,如果勝了,將軍則是沖天震主之功,自古君王最容不得功高蓋主之輩,昭華也不會例外吧?”
“你胡說。”南敬亭扯着嗓門掩飾不安。
“陳之武弒君是不赦之罪,可是昭華居然赦免還委以重任,你以爲爲何?”
“那是吾皇胸懷天下,不計人過,況且又是用人之時,當然會這樣。”
“陳之武只是有勇無謀之輩,燕國難道還少了這樣的人。昭華如此無非是分君之兵權,還順便拉攏人心,一舉兩得啊。”
南敬亭聽了,目瞪口呆。
次日,昭華召集衆臣會議。
楊蠡首先發言:“一日縱敵,數世之患。現在與齊議和,待過得幾年,他緩過勁來,還要與我國爲敵,那時又是一場生靈塗炭。所以,如今要趁勝滅齊,永絕後患。”
南敬亭提出反對:“丞相說得輕巧,平邑之戰,我軍雖勝,傷亡極大,齊國雖大敗,國都還有三萬精銳禁衛軍,不可小看,再徵集全國丁壯,還可以重組大軍。萬一我軍有失,那些騎牆的衛國留國之流,就會退縮甚至反戈,到時候,我們辛苦復國的成果就會付諸東流。還不如劃江而治,以圖平安。”
其他將領謀士分爲兩派各執一詞,分別擁護丞相和大將軍的提議。
昭華聽他們發完意見,微微一笑,對身邊的中軍主簿說:“寫國書回覆齊皇,我不日北上親自前去議和。”
嶽青槐、鳳逸等人發急:“陛下不可,一日縱敵,數世之患啊。”
昭華不聽,下令退帳。
嶽青槐追着楊蠡埋怨道:“楊相國爲何不據理力爭?”
“你不瞭解皇上,他可是那眼光短淺,只顧當前的苟安之輩?真要議和,又何必親自北上。”
“哦……”嶽青槐有些恍然大悟,“那我現在整頓兵馬。”
楊蠡又冷笑:“就讓那目中無人的齊皇嚐嚐江山一寸寸丟失的滋味。”
經過一段時間的修整,昭華親率三萬精銳騎兵,日夜兼程,直奔齊都。後面楊蠡率步軍三萬,加上衛國留國聯軍共五萬,在後面跟隨。
不過幾日,昭華率軍殺到齊都城下,勁風吹着他的袍襟,座下駿馬濃密的鬃毛迎風飛動。
遠望齊都,依然威武,依然宏偉。四年前,他披枷戴鎖,做爲囚犯押到這裡。現在,他以帝王之尊,率精兵殺到城下,昔日威武的都城彷彿也失了往日的不可一世,在他的君威下瑟瑟發抖。
不久以後,他將騎着高頭大馬,在萬衆歡呼中以勝利者的身份成爲這個都城的主人。
再往後,他將治理一個更大的帝國,要繼續他親手開拓的大業,家族的榮光將光照千秋萬代,那樣,他纔不虛此生,不負七尺之軀。
想到此,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心中升起一股豪氣盤旋胸中。
鳳逸拉住戰馬,遠遠望去,也深吸一口氣,滿懷喜悅:“我們燕國舉國歡慶的那一天,不遠了。”
偏偏嶽青槐好說掃興的話:“齊國都城濟州,經過幾代君王百年經營,已被改造成城城相套,易守難攻的鐵城。我們不可硬攻。”
“不錯。”昭華點頭贊成:“如此鐵城,硬要強攻,必然死傷慘重大損元氣。縱然攻下來,得一空城,強弱之勢若變,則我國勢危,不可不謹慎。”
其他燕軍大將都覺得硬攻不是上策,可是耗下去也不是好辦法。期盼的眼光紛紛投向他們的主心骨。
昭華只說了一句:“圍而不攻,待其自斃。”
“好啊。”嶽青槐大聲叫好,“齊軍主力已經被消滅,龜縮孤城。援助斷絕,政令不行。若避戰不出,不出一年,糧食缺乏,必自亂。若開城門挑戰,我們正可以趁機殲滅。”
昭華聽了含笑點頭。
“陛下,不妨逗逗文康這小子,他囚禁陛下三年,如今陛下也囚他三年,一報還一報。讓他也嚐嚐焦心憂慮、惶恐不安的滋味。”鳳逸興奮的眉飛色舞,恨不得現在就把文康抓來好好折辱一番。
昭華斂了笑容,遠望都城,眼神深邃,含着衆多複雜情緒。
齊皇宮內,文康看着手中的奏報,哈哈大笑,內侍們皆覺得毛骨悚然。
“帶着三萬精騎來議和,真虧他。”文康扔下奏報,“要朕投降,免動干戈,不傷天和。真是有手段啊。”
司農大夫紀淳風奏報,整個都城的糧食只能撐一年。
馮禎建議,趁燕軍騎兵遠來疲憊,步兵後軍尚未趕到之際,出城決戰,強似困守待斃。
文康盤算半天,終於下了決斷。
“傳令下去,盡數徵調全城青壯堅守城門,朕要親自率禁衛軍與他決一死戰。”
齊國使臣到燕軍大營送來戰書,昭華看了笑笑,定下決戰日期。
待使臣離去,他的臉上再無笑意,習慣地摸向左手中指,上面已經空無一物。一時眼神迷離,望向遠處不知名的地方,說不上是悲是喜。
其它將領得知決戰消息,都磨拳擦掌,準備好好廝殺一場。
南敬亭提出異議:“現在齊皇發動最後一絲力量與我決戰,不知道他會不會把蒙放請回來。”
“是啊。”其它將領擔心起來。
昭華想起徵衛國時文康寧可震得雙臂生疼,舉起劍來硬碰硬格擋,也不肯用有失面子的招式,笑笑:“他不會的。”
“可是困獸之鬥不可小看。”謹慎的將領提醒着。
昭華胸有成竹的微笑:“放心,他撐不了多久。這場仗後,朕不希望齊燕界碑再存在了。”
齊宮內,文康看着國書,看了良久,擡頭看着使臣,問:“他說了什麼?”
“只說明日正午於城外決戰,其他的什麼也沒說。”
“真的?”文康怔怔的,“他沒有提起我?沒說什麼?”
“除了這個,他再也沒說什麼。”使者不敢看皇帝的眼睛,施禮退下。
文康環視華麗的皇帝寢殿,目光落在架上的龍淵寶劍上。
緩緩拔出龍淵神兵,寒光凜冽,透人肺腑。文康凝視寶劍,眼神深邃:“以前我欺侮你,你一定盼着和我正大光明地面對面一戰,將我打倒在地,討回尊嚴,立威於世。我成全你,明天,我們就光明正大一戰吧。”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最後一戰,打完收工。
有的讀者覺得小康失去孩子不算虐。嗯,在封建社會,對一個王朝最大的打擊不是災害戰爭什麼的,而是——無後,沒有後代繼承,等同亡國。有兒子等於對國家對臣民對祖宗有了個交待,盡到了責任。所以那個嬰兒的死對於小康來說並不僅是死了個孩子,而是失去繼承人,亡國之徵兆。
現在開始無獎問答:
要不要給小康留條血脈呢?同意的筒子舉手
今天開學,幹了一天活,累趴了。還有幾章就結局了,偶想雙日更一次,再考慮收尾問題,同意的筒子舉手……
有啥想法快點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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