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一會兒,陳嘯仙從屋裡出來,一見到皇帝,趕緊跪伏於地,全身發抖。文康緊緊盯着他,想說話,嘴脣卻抖得什麼也說不出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來。
落月替他問道:“公子怎樣了?”
“啓稟陛下,臣已盡力救治,然無力迴天。”
文康愣住,似不相信,周圍一片死寂,只有樹上烏鴉忽然飛過,發出一聲悲泣的哀鳴。
天地裂開巨大縫隙,如猛獸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一切。四周黑暗無光,靜寂無聲。
只有心裂開的聲音,一片一片,緩緩落地,摔成碎片。
極度的期望和恐懼之後,是極度的失望,渾身的血液象停止了流動,幾乎完全凝滯,僵冷若死。
落月感覺到文康全身顫抖得厲害,搖搖欲墜,急忙上前扶着他。
過一會兒,文康好象回過神來,恢復了沉穩威嚴,推開扶助的人,一步步邁向屋內。
屋裡,紙灰飛揚,火盆邊半截沒有燒完的畫躺在地上,畫上的人只剩一雙眼睛,雖在紙上,卻仍然如活的一般,顧盼生情,似嗔似喜。
榻上,昭華安靜地躺着,雙眸緊閉,睫毛安靜地垂下,脣角微微上翹,一絲安詳的笑意逸於脣邊,彷彿爲最終獲得解脫而慶幸。只是嘴角一抹蜿蜒而下的鮮血,無比的鮮紅刺眼。
文康伸手撫向他的臉,想扯出一個笑容。
“你別睡了,我這麼痛苦這麼難受,快要死了。你卻睡得這麼安穩,憑什麼?我這麼難受你卻這麼輕鬆,你起來,我有話對你說。”
“起來。”
“你的身子怎麼這麼涼?你冷嗎?不要怕,有我。”文康一邊說着,一邊爬上榻,在昭華身邊躺下,解開衣服把他抱在懷裡,嘴裡一邊喃喃地叨叨:“我在,在你身邊,一會兒你就不會冷了。”
外面伺候的人被皇帝如癡如狂的樣子嚇得魂不附體,也不敢過來勸。陳嘯仙看到落月的眼色,早備好了一支安神香,打開香爐蓋燃着,又往爐內加了一丸藥。
一會兒,文康昏沉沉睡去。
心痛如裂,手腳冰涼,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好象在地獄中煎熬,心裡的冰冷散向四肢百骸,冷得全身僵住,令人動彈不得。
黑暗中好象聽到昭華輕喚:“小康……”
十幾年前他們共同有御花園種下的那棵桃樹,已經開花結果,滿樹燦爛如雲,絢麗如霞,昭華淺笑,立於樹下,手攀花枝對他笑:“小康你看,這棵桃樹終於開花了。”
文康高興地撲過去:“我們共同種下的桃花,怎麼可能永遠不開花。”
抱着柔軟溫暖的身軀,文康高興地呢喃:“太好了,你沒有走。”
他沒有走,真是太好了,文康把他摟得愈發緊了,這是他最愛的人,他怎麼捨得傷害他,以前的折磨,那毒酒白綾,一定是場惡夢,醒了就沒事了。
朦朧中,昭華拉着他手,一起漫步在楊柳堤岸;清風吹拂他的長髮,夕陽的金輝灑落在他的發間衣袂,猶如神仙出塵。
黑暗中,一雙手拉着他離開冰冷的河水抱着他爬上岸邊;冰冷的夜裡,昭華抱着他,眼裡有焦急和擔憂。
龍牀上,他眼波迷離,喘息細細,纏綿至死。
他凱旋歸來,他在城門相迎,臉上綻放的笑容如桃花盛開,又如春風融化了冰雪,說不出的動人心魄,他欣喜若狂地奔過去,卻見昭華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他繼續往前跑,卻總是抓不住他……
“不要走。”文康叫了一聲,掙開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發現懷裡抱着的是一卷被子。
這麼說,是做了一場夢,沒錯,是一場夢。
文康坐了起來,還是抱着被子呆呆地坐在牀上,好象懷裡的被子能變回去。
“陛下,您醒了?”落月小心翼翼地過來觀察他的臉色,“可要進點早膳?”
“哦?好。”文康點點頭,下了牀,“叫昭華陪朕一起用膳。”
落月臉色大變,和鄭無離互相對視一眼,沒說話。
“去叫啊。”文康很生氣,“他又偷懶享清福了?”
看內侍古怪的神色,文康敲敲頭,又道:“哦?他又生氣了?爲什麼生氣?朕沒惹他啊,剛打了勝仗,朕幾天不休息連夜趕來見他,他有什麼可生氣的?”
鄭無離嚇得面色如土,縮在落月身後,推推他,示意他回話。
落月深吸一口氣,回答:“公子三天前已經被陛下賜死了。”
“你胡說。”文康憤怒地大吼。
“是真的,陛下。”落月躬身回道,“您狠下心做了真正的王者決斷,斬斷了情絲,從此不再沉迷,這場仗是您打贏了,徹底贏了。陛下。”
文康眼神茫然,一會兒又癡癡地笑起來:“是呀,朕怎麼可能輸呢?這場仗最終還是朕贏了。”
想起來了,那個讓他癡迷,讓他犯錯的人,是他親自下令殺死的,他最愛的,他最恨的……
那個會吹玉簫,憂鬱又堅強的人,在他暴怒悲傷的時候敢靠近陪伴他的人,大概是真的死了,被他處死了。
是的,真情實性,終不是帝王修爲。他終於做出了一個王者該做的事。
“是。陛下贏了。”
殿內又是一陣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半晌,文康又開口:“你伺候他上路時他可提到朕?”
鄭無離上前回道:“沒有。”
“那他說了什麼?”
“只說了一句,請陛下遵守當初的約定,放他回故國。”
又是一陣難以忍受的沉默。
好一會兒,文康又開口:“準了。”
落月又上前稟報:“按規矩,身份低微的人不可於宮苑停靈,老奴已經命棺木進宮,收殮了即刻起運。”
文康沒再說什麼,倒在牀上,睜着眼望着牀帳。
清晨,早春的風依然冷冽沒有暖意,天陰沉沉的飄着濛濛細雨,御苑深處飛來數只鴉鵲,發出幾聲如泣的哀鳴。
一口普通的薄棺擡出棲鳳宮的大門,正在運出行宮正宮門,皇帝突然從玉液池殿堂衝了出來。
擡棺的人立即住了腳。
文康一步步挪過去,兩眼死死盯着棺木。忽然趴在那棺木上,把臉緊緊貼着棺蓋,雙手溫柔地撫摸着,好象撫摸愛人的臉頰。心裡模模糊糊想起往日那些糾纏不清的癡戀、溫柔和痛苦。
雨絲綿綿,好象情人的眼淚,順着皇帝的臉頰輕輕滑落,落在腳下,摔成碎片,滲入土中,了無痕跡。
“打開。”
“這個……”落月有些吃驚,看皇帝慘白的臉,毫無血色的脣,搖搖欲墜的身子,眼中淒厲的神色,無一不顯示他已經無比的脆弱,瀕臨崩潰的邊緣。
“我只是想再看看,一眼就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一眼……就死心了……”
落月也不敢多說,示意內侍打開棺蓋。
棺蓋緩緩移動,露出昭華那張蒼白卻悽豔無雙的面容,脣角那抹血絲已經被抹去,若有若無的笑意看上去愈發安詳恬靜,彷彿稚子般純淨與安寧,又如一幅靜止的絕世名畫。令天地萬物,鮮花、綠草、亭臺、日月,都失了顏色。
“昭華。”文康低聲呼喚,無比溫柔,似乎怕驚醒沉睡的愛人,“我還沒有看過你真正開心的笑過,你就這麼離開麼?”
他的天籟簫音,他的《有所思》,他的笑語微嗔,都成絕響。
癡癡看了許久,哆嗦着把脣印在棺中人冰冷的脣上。
突然一口鮮血噴出,噴濺到昭華的身上。**發白的手死死的抓住棺蓋,慢慢滑倒在地,眼前一陣發黑,
皇帝這場大病來勢洶洶,足足纏綿病榻數月才勉強下牀,宮裡對外聲稱皇帝在前線做戰,勞心勞力,舊傷複雜又勞了神,需要好生調養。
宮裡的人對皇帝的事諱莫如深,皇帝也照常處理政務,和往常不大一樣的是,就是皇帝過份的勤政,每天批奏摺到很晚,如果臣下上的摺子少了,皇帝會訓斥臣子懈怠不盡心,於是大臣們事無鉅細都會洋洋灑灑的上千言的奏摺送上來,所以每天奏摺都堆積如山,皇帝不厭其煩地本本批閱,也不象以前那樣大多批個“知道了”,而是洋洋灑灑的寫個幾百上千字,經常批折批到深夜甚至天亮。
後宮妃嬪和朝中大臣們都很擔心這樣下去,眼看皇帝的身體越來越瘦,這樣下去遲早會垮掉,只是皇帝我行我素,根本不把臣子們的諫勸聽進去,至於後宮更不用說了,連皇帝的面都很困難。
宮裡的私下議論愈來愈多。
“聽說皇上很愛昭華公子呢,棺木出宮那天,皇上吐血不止,以前的箭傷迸裂,昏了好幾天呢,可見愛得很深。”一個內侍一邊擦地板一邊和旁邊的人悄悄議論。
“愛他又怎樣?最終還不是殺了他。”另一個太監感慨,“君王無情啊。”
“你懂個屁。”另一人反駁,“那人背叛皇上,再怎麼也留不得。皇上不因私情害社稷,那叫雄才大略。”
“可是,皇上從那以後一直不近妃嬪,對社稷可沒好處啊。”
落月聽見痛罵:“嚼舌根的傢伙,嫌命長是吧,竟敢私下議論皇上。”
內侍們連連求饒。
“皇上心情不好,身體也極不好,你們都小心伺候着,把嘴夾緊點。”落月嚴厲的警告。
幾名御醫輪班徹夜守在寢宮,密切關注皇帝的反應,備好各種藥物。
文康下朝回來,仍然沉默寡言,御膳擺上來就隨意吃兩口,然後埋在如山的奏摺裡,直到深夜,好象這樣可以分心,不再想起那不該想的人和事。
在沒有他的夜裡,會空虛,會壓抑的喘不過氣。把自己累到極點,躺在牀上也能勉強睡着,枕衾還殘留着那人的味道,仔細分辨,才能感覺那一絲細微的白雪梅花的清香,那是他專有的氣味,已經淡得象一個回憶,仍然固執地存在於記憶深處。
微風輕拂,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恍惚一個人隱在樹叢花枝之間,可以聽到微微的呼吸聲。
刻骨銘心的面容又出現在眼前,脣間是若有若無的淺笑,眼裡是情思綿綿。
“昭華!”文康驚喜不能自已,向那人撲過去。
門口仍是一片黑沉虛無,冷冷清清。
不知何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
“采薇采薇,春日載陽。
曰歸曰歸,我心仿徨。
鶯花三裡,草木齊芳。
蓮葉渡口,爲吾故鄉。
登樓啊遠望,徜徉啊徜徉。
日暮愁我心,淚下沾衣裳。
采薇采薇,黃鵠南翔,
曰歸曰歸,越水茫茫。
誰家雙燕,徘徊舊樑,
故國千里,道阻且長,
縲紲無歸期,孤魂歸何方。
狐死必首丘,鳥飛返故鄉。”
飄飄渺渺,悠悠盪盪,是何處傳來如此悽怨的歌聲,摧人心肝?
夜深人靜,文康披衣而起,問值夜的侍者:“是誰在唱歌?”
侍者莫明其妙:“這般時候,誰敢唱歌驚擾陛下好夢,不要命了麼?”
“明明是有人在唱采薇,你耳朵聾了?”文康怒視他。
侍者無端冒出一聲冷汗,夜靜更深,並無歌聲,若有,爲何只有皇帝一人聽到?侍者們面面相視,眼中皆帶懼色,哆嗦着回道:“莫非是鬼?公子冤魂不散……”
另一個侍者敲他的頭:“胡說,哪裡有鬼?何人有冤?明明是他犯了死罪……”
文康衝出殿外,遁聲而走,大叫:“昭華,你恨我嗎?怨我嗎?所以魂魄不散,盤旋不去,即如此,出來與我一見吧,昭華……昭華……”
淒厲的聲音響徹殿堂庭院,太監侍衛們見皇帝狀如瘋癲,皆大驚而逃。
文康茫然地漫無目的地奔走,月冷如霜,照得他面色蒼白如雪,無意中走到寢宮後面的摘星樓。
院內荒草叢生,蛛絲結滿雕樑。推門進去,裡面的陳設如往常一樣,沒有動過,也沒有打掃過,處處灰塵。一本醫書隨意攤在榻上,青瓷瓶裡插的梅花已經枯乾,似是還殘留餘香。
文康茫然地過去執起那枝梅花,輕輕地嗅着。
人已去,徒留一枝殘香。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天降奇觀。
有的親覺得小康對小華沒有尊重。說一下。
古代帝王沒有人權、平等什麼概念的。所謂給予尊重就是按等級身份給予相應的待遇。
小康該怎麼對小華?
以國君禮待之,不可能,這等於承認他的地位,挑戰上下尊卑秩序,無視皇帝獨一無二的至尊,一個國家只能有一個君,對吧?臣子們肯定不能允許這樣亂規矩的事發生。而且小康也不許小華有爲君的不安份想法。
以臣子禮待之,也不行。且看小華對小康欺騙利用算計,是臣對君的態度麼?小華不可能對小康報以忠心,小康以臣禮相待也做不到。要小華做他的臣子輔佐他享受榮耀,小華拒絕不接受。
如第98章,小康看得非常清楚:給你尊重你肯定不會讓我碰,給你自由你肯定會跑。到時我啥也得不到。
所以對小康來說,尊重是給保衛國家的將士,禮遇是給忠心事君的重臣。至於對他懷有二心啥都不願爲他做還老是算計他的枕邊人,則是用來欺負的。
如果要對小華給予真正的尊重,就要以一定的禮儀形式,這對其它爲國犧牲的將士重臣肯定不公平。比如小華要出席正式場合,座位在哪兒?總不能把他的座位放在爲國奉獻的忠臣之上。所以他沒有參加正式場合的資格,唯一一次在宴會上坐在皇帝身邊,就遭到非難。
所以,小康想出了個法子,讓小華爲齊國效力,只要他立點功勞,皇帝也好有個名目給他禮遇和尊重,可惜小華不接受。他要那個最尊貴的位子。還怪小康壞了他的名節。兩隻爲這個鬧了一場。
象小華這樣重視尊卑秩序禮儀的人,他要的尊重小康滿足不了他。他只能自己爭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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