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一片蕭瑟，秋風狂卷，堪比夏雷，洶涌不堪，令人顫抖。不知何處被捲來的落葉，胡亂地紛飛在兩旁。中間，唯獨立着一個女子，正對着兩個男子，絲毫不爲這狂風乾擾。
紫衣淡漠，似乎早已料到了這一切，亦不遠做任何解釋。手掌聚集的靈力，抓住時機，猛烈打過去，直擊天帝正堂。
不想，天帝卻是眉頭也不眨，對那突襲而來的十成力道毫無畏懼之色。凌陽子見狀，心下一沉，嘴角動了動，終究沒能吐出一個字。手中的殘影劍，向上一揚，翻轉而出，直接擋在天帝面前，迎上那股強大靈力。
兩相碰撞，瞬間摩擦出無數火花。一聲驚雷之後，兩側各自撞出一股猛烈急切灼熱的氣流，從中央往兩邊兇猛地散射開去。旁邊的物什都被灼傷，瞬間枯萎凋謝。
衆人趕緊築起結界，給自己護身。凌陽子的殘影劍上，還殘留着灼熱的火焰。
不久，灼熱散盡，中央的兩人，卻都是各自後退足足一丈遠。曲璃面色慘白，胸口一緊，氣不上來，鮮血涌出，濺在紫色衣衫上，開出朵朵紅花。身子穩穩當當停落在無塵懷中，輕飄飄的，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阿彌陀佛。”無塵和尚滿臉慈祥，“施主這又是何必呢。”
曲璃卻是苦笑，不願多說。
凌陽子依舊凌然而立，仗劍站在遠處，面色冷淡。良久，殘影劍上的餘溫方纔散去，灼熱的紅色暗淡下去。他終於緩慢開口，吐出幾個字：“三界清律，誰都得遵守。”
說罷，他灑脫轉身，眼角掃了一眼天帝，既不行禮，也不關心。反倒是天權，上前去問候了一句。
“讓陛下受驚了。”天權語氣謙恭，卻有幾分複雜。
“大師。”天帝只是輕輕點點頭，目光卻落在對面無塵的身上。本來一切順利，只是若無塵要插手此事，瞬間就變得複雜了。他雖然早已胸有成竹，但對於昭明寺在人間的影響力，還是忌憚幾分。而昭明寺的無塵和尚，影響力更是僅次於主持。如今主持一死，昭明寺的動向，基本就看無塵的臉色了。
若是他執意要插手此事，定會對過去的種種存有歉意。對曲璃，也是充滿了愧意和慈悲。如此下來，莫說許沫晨身上的妖力除不掉，恐怕想要一掃玲瓏閣，都成了問題。
無塵聽到天帝的聲音，只是淡漠地垂首應和了一下，並未走過去。
“陛下是想知道您交給的事情，進展如何？”
對峙沉默片刻，還是無塵先開了口。天帝本派他去崑崙丘暗中查訪魔道的狀況，對於這個突然從六道之中冒出來，插入三界之內的實力，他不得不提防。
天帝默認。
“陛下恕罪，是貧僧無能。”無塵以實相告，他去查看過，但是崑崙丘到處都有結界防護，找不到蛛絲馬跡。最後他無能爲力，想着幽陰澤就在北上，便去了一趟玲瓏閣。
他也不知爲何自己會突然有這樣的想法，許是當年的愧疚，那是一直藏在他心底的結。鬼使神差地去了，卻是大吃一驚。不想幽陰澤中的妖獸，盡數散去，一隻不留。玲瓏閣中一片混亂，所有人都中了奇毒。閣中幾股實力相互爭鬥，趁機奪權。
白衣長老苗無方竟然與冥界勾結，以稱霸幽陰澤爲條件，幫姥姆下毒。如今，整個玲瓏閣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紅衣長老苗無疆帶着閣主，即合黎族的靈女，出逃在外。但是一干人等全都身中劇毒，若非是因爲修爲較高，早已喪命。
幸而無塵先苗無方前一步，尋到了曲璃。看着那面色蒼白的女子，他的心頭不禁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憐憫和心酸。
有了無塵的幫助，幾人終於脫險。藏身在桃花峪附近一處隱秘之地，運功療傷驅毒，卻同時聽到了人間浩劫的消息。四下打探，才知道姥姆已經操控了幽冥界，打開了幽冥結界，帶領大批妖孽鬼怪進攻人間。淺青早已是滿目蒼夷，屍橫遍野。
得知唯有昭明寺尚且殘喘，姥姆親自帶人前往錦州準備攻城，無塵也顧不得許多，帶着曲璃一行人共同趕了過來。不想，卻是在城門遇上了這番場景。看到許沫晨，曲璃十分激動，難以控制。
她也不顧無塵的阻攔，拼命衝了下去，用隨身攜帶的玲瓏閣獨門藥丸，暫時給許沫晨喂下，以求緩解她的痛苦，暫時保住她的性命。
剛剛給許沫晨把脈的時候，無塵感受到她體內，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不停亂竄。似乎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了，想要逃脫出來一般。那股力量強大到令人窒息，他猜測，應該就是天帝多年來一直忌憚的萬年妖靈。
當年的事情，他也是知情者，雖然並不十分清楚，他們到底以什麼樣的條件作爲交換，才讓天帝暫時罷手。但就目前的情況看，風平浪靜十多年之後，終於矛盾要爆發了。
若是按照三界清律來說，許沫晨本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三界之內，妖和人結合，後代成了非人非妖的半妖怪物，本就是一種極不合理的事情了。但是介於半妖的能力，既不如人，又不如妖，因此並未引起多大的風浪，也不至於招來殺生之禍。
只是，倘若妖和仙結合，那後果，便不堪設想。再者，那還不是一般的妖，而是擁有合黎族妖靈的靈女！兩者的道行相加在一起，本就驚人，再孕育出後代來，若是不加以好生引導，不甚入了邪道，豈不會給三界帶來滅頂之災？
“阿彌陀佛。”無塵嘆口氣，懷中的曲璃已經支撐着身子獨自站起來了。她冷冷地嘲笑般看着天帝，嘴角的笑容從未消失。至始自終，衆人中，只有兩個人，臉上一直掛着笑意。除了曲璃，還有一個便是在旁邊看戲的冥界姥姆。
“我佛慈悲，衆生平等。陛下身爲三界之首，又何必爲難於她一介女流？”無塵終是忍不住開口勸慰，他不想看到兩相爭鬥，最後兩敗俱傷。無論是曲璃還是凌陽子，都是受害者。許沫晨，本來就是無辜的，更不應該牽連其中。
“大師這話是何意！”天帝凌然，語氣陡然轉變，“既然事情沒有進展，你爲何遲遲不回報？竟然私自跑去幽陰澤玲瓏閣中。你可知，那是人界和仙界的禁地？”
無塵垂目，他當然知道，只是，心中的那份憐憫，讓他不得不去。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一直不知道曲璃的任何消息。當年，若非因爲他幫助師父，尋到了七星陣的開啓方法，若山的幾個長座又如何能聯手召喚出孤辰？他於她們母女，久存愧意。
“大師！”
“師父！”
衆多弟子，包括若山的三個長座，紛紛驚訝地喚他。萬萬沒想到，堂堂昭明寺，人界第一大寺，連接着人界與仙界的得道高僧，竟然會私自與幽陰澤的靈女有交集！而且，他還當衆承認，一個字都不爭辯。
尹紹林扶着懷中的許沫晨，雙眼迷惑地看着前面那一襲橙色。師父不是常常教導自己，要明辨是非善惡，懲奸除惡嗎？難道，那些妖孽殺害了這麼多無辜百姓，不是奸惡？爲何，師父還要幫着那個妖女？她可是幽陰澤無數妖孽的首領，擡手便可號令所有妖物！
形勢陡轉，唯獨血女和姥姆，退居一旁，優哉遊哉地玩味品評這齣好戲。這麼多年的糾葛了，當年那不過是暫時的交易，至於了斷，現在纔剛剛開始。念及此，姥姆嘴角的弧度更勝一分。
“閣主！”苗無疆亦按捺不住，上前護在曲璃身旁。“大師，多謝您的救命之恩。只是，此世苗無疆是沒有機會報答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來世，若有，甘願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救命之恩。”
他的話語決絕，一心赴死：“天帝，你又算什麼？哼！你無非就是忌憚那萬年的妖靈！可惜，你不是我們合黎族的靈女，不然你也可以天生而得，不必如此煞費苦心。”話語中，極盡嘲諷。
天帝冷哼一聲，手中聚力，袖袍翻動，威嚴中帶了幾分怒意。
“陛下息怒。”天權卻是上前一步，阻攔道，“此事事關重大，想必無塵大師定是知道什麼內情，所以纔會這般阻攔。”
他說罷，轉而朝向曲璃。天帝默許他的行爲，不再言語。
“閣主。”天權上前，禮貌地問候了一句。曲璃目不轉睛地打量他，比起當年那個人外冷內熱的兄長，眼前之人顯得蒼老了許多。
歲月就這麼在他的臉上刻下風霜和痕跡，魚尾紋一跳一跳重疊累加，恍若樹幹的年輪。如今這人，雖然亦如當年那般嚴肅凌厲，雷厲風行，卻擋不住歲月的雕刻，舉手投足之間總透出一股滄桑和深沉。好似他的心中，裝着無數不爲人知的秘密，誰都不能夠理解他的苦衷。
“不知長座，有何吩咐？”曲璃對他雖然沒有多少好感，卻不知爲何對那份滄桑感到不可抗拒。若山那夜，他親口說了那句話。
出乎意料地得到曲璃如此禮貌的待遇，天權反倒顯得有些不適應：“咳咳，吩咐不敢當。”他拱手，隨意理了一下衣襟，接着道：“閣主若是有什麼冤屈，大可說出，陛下自會還你一個公道。”
“公道？”曲璃冷笑，“呵，我不需要，也沒什麼好解釋的。就一個條件，放了駱戎舒，答應還是不答應！”
見她態度如此強硬，天權忍不住皺眉。這個駱戎舒，究竟掌握了什麼東西，如此重要。無論是天帝，還是這個曲璃，都非要牽制住他。
“恕在下多言一句。”天權餘光掃過天帝，見他仍舊一副漠然無視的表情，接着開口道，“閣主爲了一個逆臣，不惜要與整個三界爲敵麼？這樣的代價，值得麼？即便，你們曾經……”
最後兩個字，他嚥了下去。大家都心知肚明，沒有必要戳破這層關係。
“是的，我們曾經是師徒。”曲璃卻坦然。
一遭弟子聽聞，大駭。萬萬沒想到，千古醫仙駱戎舒，竟然是師承玲瓏閣的閣主！
許沫晨亦是滿臉複雜，不知該喜還是該怒。眼前這個被人唾棄被人詛咒的妖女，竟然是自己的師祖！一瞬間，天地都似乎顛倒了。這邊三人，年齡均尚小，涉世未深。對於前輩人的事情，自然不清楚。尹紹林從未見過師父公開場合，與若山爲敵，違抗天帝的旨意。任柳知在得知駱戎舒是曲璃的徒弟那一瞬，更是臉色蒼白。
她忍不住想起了孩提時代那個永遠黑暗的夜晚，那一場血腥的屠殺。身子不住地顫抖，雙目失神，竟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柳知！”許沫晨驚呼，對她這般異常的反應感到有些手無足措。可惜自己的身子本就虛弱，哪裡還有力氣去扶她？尹紹林懷抱着許沫晨，亦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道純白的身影突然閃過來，闖入兩人的視線。卻是宋南風，不顧天權陰冷難看的面色，徑自跑了過來，將任柳知攬入懷中。那個曾經天真快樂的女子，竟然在他懷中哭了起來。
衆人還疑惑不解，曲璃卻又趁機而上，咒語暗念，無數細小的蠱蟲隨地而起，密密匝匝朝着天帝既然撲過去。她控制得十分純熟，只將那蟲兒包圍在天帝和若山掌門身邊，絲毫不靠近其他人。
“閣主！”苗無疆卻是皺緊了眉頭，“事到如今，你還要手下留情嗎？”
“退下！”
只得到一個冷冷的命令，苗無疆憤恨吐出一口氣，不再顧及其他，一個箭步衝了上去，一掌擊出，卻不是衝着天帝，而是衝着凌陽子！
“住手！”天權一驚，剎那便躍上前去，拔劍要擋。
苗無疆完全無視曲璃的呼喊聲，下定了決心，一個翻身，轉而躲開天權那一劍，與他糾鬥起來。
“退下！”
曲璃再度大聲命令，他終於勉強應付着天權抽身回了一句：“閣主，苗無疆愧對前閣主的吩咐，沒有看好你。倘若當年你不私自離開幽陰澤，一切都不會發生！待我死之後，你一定要好好照看小靈女，千萬別讓她再與這三界之人有任何瓜葛！”
小靈女！
衆弟子一驚，唯獨上一輩的幾人，神色各異。天璇和玉衡，手按在劍上，卻沒有絲毫要動手的意思。對於小靈女三個字，亦沒有太大的波瀾，似乎早已知曉。臉上唯一看得出的，便是擔憂。
天權的修爲，本就僅次於凌陽子，在幾個長座中，排名第一。苗無疆即便是在玲瓏閣的幾個長老中，也只能算中間，哪裡是天權的對手。不過十多招下來，他就明顯處於下風。
曲璃想抽身回救，不想蟲蠱卻怎麼也收不回來。她方纔暗中自責，天帝是何等的精明，他利用蟲蠱反過來約束住自己。如此一來，苗無疆不被天權打得魂飛魄散纔怪！
“大師，求求你，他是無辜的！”無奈之下，曲璃只得求助於無塵和尚。對於若山一干人，她早已不再信任。即便對面，玉衡那樣殷切期望關懷備至地看着她，她依舊不爲所動。
“大師！此事，你昭明寺，最好不要插手！”天權亦冷冷回了一句。
“多謝大師的救命之恩，大師還是勿要爲了我一條賤命，與仙界過不去！”
苗無疆抽身說了一句，手上的防備不減，極力支撐自己應付天權鬼變的招式。水寒劍上，每一招，都帶着極度寒冷的劍氣。饒是他這般常年生活在幽陰澤那樣陰氣妖氣聚集潮溼的地方，亦感到難以忍受。
天權虛晃一招至他的胸口處，苗無疆趕緊撫掌護住心脈。不料，水寒劍迴轉，繞過他的頭頂，直接從背後刺向右側。
“啊！”苗無疆頓時感到右側肩頭，疼痛難耐，急速轉身，十成功力凝聚一掌，將天權震開，逼退水寒劍。自己退後一丈，左手捂住傷口，鮮血止不住流出，卻在衣衫上，轉眼凝結成冰凌。
寒氣開始順着他的傷口處擴散開去，整個身子變得僵硬起來。天權接着又出劍而來，苗無疆的身子感到十分吃力，移動速度大幅度減緩，不久便會敗下陣來。
“阿彌陀佛。”無塵怒吼一聲，抽身上前阻攔。一招光明拳擋在苗無疆身前，接過天權瞬間而落的水寒劍。
寒冰一樣泛着冷氣的劍身，就這麼落在了無塵的赤拳上。一陰一陽碰上，水火不容。無塵的拳頭上煙氣越來越大，兩人內力交鋒，卻是不相上下。
“大師，你可要想清楚了。”天權死死咬住牙，低聲吐出幾個字，“你這一拳下來，就是把整個昭明寺賣了！”
無塵身子一顫，一瞬間愣了愣。
水寒劍卻沒有愣，亦沒有停。反而劍身抽出，瞬間刺穿了無塵的胸口。天權聚集九成功力，催動劍氣，絞碎了無塵的心肺。借力握着劍刺着無塵往後退去，一劍要刺向他身後挪不動步的苗無疆！
“師父！”尹紹林驚叫一聲，衆人方纔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都是目瞪口呆。
他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眼淚瞬間噴涌而出。
許沫晨臉色慘白地看着這一切，頓時覺得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