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好把勸宣紹放棄娶她爲妻之事放在了一邊,待宣紹晚膳回來之時,殷勤伺候。處處陪着小心。
“坐下一起吃。”宣紹看了站在一旁,拿着筷子爲他佈菜的煙雨道。
煙雨臉上堆笑,“奴婢伺候公子就好。”
宣紹擡手握了她的手,就將她拽在一旁繡凳之上。並親自夾了菜在她面前青瓷盤中。
一旁立着的浮萍驚的瞪大了眼。
煙雨瞧着宣紹似乎心情還不錯,也夾了菜放在他面前盤中,笑意盈盈道:“奴婢今日接了一封信。”
“嗯。”宣紹應了一聲,將她夾來的菜悉數吃下。
“所以明日奴婢想出去一趟。”煙雨試探的小心說道,也已經做好了他會拒絕的準備。
不料宣紹爽快的點了頭,“讓浮萍和今日進府那會武的丫頭和你一起。”
“嗯?”煙雨一愣。
“浮萍是我院中老人兒,便是有人要爲難你,她亦能替你應付。今日進府那丫鬟雖說拳腳多是花架子。在外唬唬人也不成問題,你帶着她們在身邊,更穩妥些。”宣紹夾了炸的金黃裹着紅潤濃稠湯汁的茄子放在她盤中,“若有什麼話是不便她們聽的。讓她們守在門外就是。”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但餘下的話都化作一個微笑,掛在脣邊。
煙雨則深深愣住。
自己不過告訴他,明日想要出去一趟,他卻已經爲她顧慮這般周全。他是真的信任自己,真的想要娶自己爲正妻。真的將自己當做身邊人來照顧?還是……這一切不過是他爲了和宣大人賭氣,對自己的溫柔小意不過是故作姿態?
煙雨儘量平靜自己的心緒,淡笑着點頭,“奴婢知道了,多謝公子。”
宣紹品了品口中外焦裡嫩的糯餅,睫羽微垂,“奴婢……嗯。這個稱呼不好……”
煙雨怔怔向他看去,正打算藉機勸他不要娶自己爲正妻。
他卻抿了嘴。未再往下說,簡單的吃了幾口,放下筷子,轉而言道:“你夜裡就歇在這裡。”
雖昨夜兩人已經“坦誠相見”,該做不該做的都已經做過。但昨夜煙雨畢竟是在藥性控制之下。
想到今夜又要面對他,煙雨不禁心中忐忑。但此時拒絕,未免顯得太做作。煙雨悶聲不吭,也放下了筷子。
待家僕們撤走一大桌子沒動上多少的飯菜,宣紹只略坐了會兒,看着她僵硬尷尬的神色,輕笑一聲,起身欲走。
“公子……”煙雨叫住他,卻蹙了眉,不知該如何往下說。
宣紹看了她一會兒,見她兩手緊緊攥在一起,垂着頭,不發一語,“有事遣人到書房找我。”
言畢,轉身出了門。
煙雨詫異的側過臉,見他修長的身影漸漸溶入夜色之中,噗通噗通的心跳終於緩緩平復下來。
他就這麼走了?不用她……呃,想到昨夜種種,煙雨臉上發燙,心中發疼。想到那一襲白衣,溫潤如玉的表哥,自慚形穢又愧疚不已,卻唯獨沒有後悔。她在向舅舅求了藥之時,就已經想清楚了一切了……爲了報仇,她願意赴湯蹈火!
讓丫環們都退了出去,煙雨吹熄了燈,獨自臨窗而坐。
以前一直覺得宣紹是個冷漠不近人情之人。如今接觸的多了,到發現,他也許不是那麼沒有人情味的。
八年前丞相府的災難,他應該沒有參與其中吧?八年前,他才十歲而已。雖說正是那年,他立下了救駕之功,但也許,那一切只是宣大人的謀劃,他只是無知無覺的置身其中而已?
且舅舅也沒有提到丞相府的仇人裡有宣紹。
她只需報復了宣文秉就可以了……
一個黑影在窗前一閃。
將靠在窗櫺上,望着天空明月出神的煙雨嚇了一跳。
她正欲喊人,卻忽覺背後一寒。
張開的嘴還未發出聲音,便被人緊緊捂上。
她心中一緊,忽而發現口?之間溢滿淡淡的青草香氣,熟悉的感覺讓她眼眶一熱,轉臉向身後的黑衣人望去。
黑紗遮面之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正關切而深情的凝望着她。
煙雨衝他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認出了他。
身着夜行衣的秦川,纔將手從她臉上拿開,拽下遮面的黑紗。
“你走,離開宣府,我已經混到宣文秉身邊,你要查的卷宗,我來找!”秦川低聲卻十分堅定的說道。
再次面對表哥,煙雨心中撕裂般疼痛着。記得上次見面,他還抱着她,她還是完璧之身……
可如今,不過幾日之隔,他們卻已經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她不需要再找那捲宗了,既然宣文秉就是當年的真兇,皇城司的卷宗裡又如何會有當年的真相?
只是她絕不會告訴秦川,絕不讓他也捲入此番報復之中。
宣文秉權大勢大,武功高強,且身邊高手如雲。表哥若是知道真相,定會以死相搏。如此,不過是枉負了性命罷了。
丞相府的仇,她要親自來報!殺了她葉家一百多口人命的仇人,她定要讓他死在自己手裡!
煙雨收起心中酸澀痛楚,表情淡然道:“不,表哥,我不會走的。宣紹對我很好,也很信任我,我留下來更有利。”
“你說什麼?”秦川難以置信的看她。
煙雨垂下眼眸,“我說,宣紹對我很好……”
秦川輕聲冷笑,“看得出來,他讓你住在他的臥房,自己卻去了書房。又是爲你買丫鬟,又是爲你觸怒宣大人……果然是對你很好呢!”
聽着表哥諷刺的語調,煙雨心中大慟,喉頭一陣腥甜,面上卻不動聲色,“表哥既然知道,就不用我多說了。”
“你眷戀宣府的榮華?眷戀宣紹的一時溫情?”秦川伸手擡起她的下巴,直視着她的眼睛,溫潤如玉的臉此時卻沉若冰霜。
煙雨無力的點頭,“是。”
“我不信,煙雨,你休要騙我,休想撇開我,獨自冒險!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什麼了?”秦川琥珀色的眼眸緊緊的盯着她,逼問道。
煙雨心中既有欣慰,又有難過,百般滋味,糾結心頭,口中吶吶不語。
忽聞外面有倉促的腳步聲,並伴着大聲的呼喝,“有賊人進院!抓賊!抓賊!”
臨窗而立的兩人,面上一驚。
“表哥你快走!”煙雨立即推着他道。
“你答應過我的,不會獨自冒險!萬事會和我商量!”秦川猶固執說道。
煙雨連連點頭,“我記得,我記得,你快走!”
秦川剛躍出窗外,上房的門就被人推開。
宣紹神色焦急的站在門口,和臨窗而站的煙雨,四目相接。
煙雨心中急跳。
被他發現了麼?
宣紹卻是上下打量她一眼,似是見她沒有受傷,神色緩和下來。
浮萍和蘇雲珠提着燈進了屋子。
蘇雲珠看她一眼,疑惑道:“主子這麼晚了,你不睡,站在窗口做什麼?”
煙雨瞥了眼蘇雲珠,若非知道她是表哥的師妹,她真要懷疑她是故意來和自己作對的!
煙雨轉過臉,小心翼翼的看着宣紹。
屋裡的燈也被點燃,周遭頓時亮了起來。
宣紹面色平靜的提步走到她面前,將她散落鬢邊的髮絲別在耳後,“可有受驚?”
煙雨搖了搖頭,心中狂跳。
“你們去旁處搜索。”宣紹轉身對屋外的護院吩咐道。
聽着腳步聲走遠,煙雨心中仍舊緊張不已,也不知表哥回去了沒有?
“會下棋麼?”宣紹突然問道。
煙雨點點頭,“略會些。”
“我也睡不着,你陪我下會兒棋。”
宣紹命浮萍擺了棋盤,取了永昌雲子來。
永昌雲子質地細膩玉潤,色澤晶瑩柔和,堅而不脆,沉而不滑。白子溫潤如玉,柔而不透,微微有翠綠之色。黑子仰視若碧玉,俯視若點漆,不下棋,只摩挲着棋子便是一種享受。
煙雨知道,宣紹在生活上一向講究,單他院中屋內的裝飾就極盡奢華精緻。縱協住亡。
曾經聽穆青青說過,在生活上越是窮奢極欲的人,其實內心越是脆弱柔軟,物質上的追求,不過是爲了填補心裡的不安。
煙雨擡眼看了看手執白子,穩如泰山的宣紹,怎麼看也不像穆青青說的那種心中有不安的人。
夜色靜好,窗外有微涼的風裹着花香一陣陣吹來。
耳邊只有啪啪的雲子落在棋盤之上清脆的聲音。
“回稟公子,沒有找到賊人。”
門外突然傳來宣禾的聲音。
“嗯。”宣紹嗯了一聲,擡手撿走一大片煙雨的黑子,原本相持的雙方,形勢立即大變。黑子的局勢,岌岌可危。
原來不管是風平浪靜,還是殺機四伏,主動之權,一直受制於白子,而白子——正捏在宣紹手中。
煙雨深吸了一口氣,擡眼看向宣紹,“我輸了。”
宣紹黑亮如曜石一般的眼眸淡淡的回望着她,“現在可以睡好覺了吧?”
煙雨心中又一緊,宣紹卻已扔下棋子,轉身離開。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是知道了什麼?知道根本沒有賊人,被誤當做賊人的人是來尋她的?知道她心不在焉的下棋,是在擔心那“賊人”?
她低頭看着棋盤上黑白錯落的雲子,眉頭不禁深深蹙起,自己的命運也會像這盤棋一樣,勝敗皆在宣紹覆手之間麼?
煙雨猛的搖搖頭,甩開這自己嚇唬自己的想法。
也許只是巧合而已,宣紹根本沒有別的意思。若他知道了什麼,又怎麼會這麼輕易的放過自己?
對的,一定,只是巧合!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煙雨熄了燈,滿腹心事的爬到一旁的軟榻上睡了。
那寬大舒適的綠檀木大牀,卻是被空在了一邊。她怕自己爬上那張牀,昨晚上在那張牀上發生的一切就又會回到眼前。
清晨啾啾的鳥叫,伴着耳朵的瘙癢,將煙雨從混亂不安的睡夢中喚醒。
她翻身坐起,背上竟滿是薄汗。只記得夢中是一片火海,她竟也在火海之中,掙扎着,卻怎麼也逃不出去。
“主子,起了麼?”浮萍輕聲在門外問道。
煙雨擦了擦額上細汗,揚聲讓浮萍進來。
收拾妥當,坐上了宣紹一早便命人爲她備好的馬車,煙雨帶着浮萍和蘇雲珠,離了宣府,直奔春華樓而去。
因是上午的光景。
春華樓所在的一整條街都冷冷清清的,完全看不出夜裡笙歌不絕的熱鬧樣子。
煙雨讓車伕將馬車停在角門,浮萍前去叫了門。
她們很快被請到雅間,徐媽媽已經在雅間裡坐着等她。
“煙雨……”月餘不見,徐媽媽卻是已經憔悴了許多。
見她欲言又止,煙雨擡手讓浮萍和蘇雲珠退出門外。蘇雲珠起初還不明白,瞪大了眼睛瞧着,直到浮萍拉了她一把,她才滿目好奇的走了出去。
“媽媽莫要傷心,哪裡我能幫得上忙的,媽媽儘管開口。我雖人微言輕,但定然不會袖手旁觀的。”煙雨反握住徐媽媽的手說道。
徐媽媽搖了搖頭,“沒用的……我寫信叫你來,不是想讓你幫忙。春華樓這次被太和樓誣告,乃是有人在暗中使勁兒。咱們拗不過他的……”
“誰?”煙雨反問。
徐媽媽輕嘆一聲,“唉……也怪我,當初明知她心有所屬,卻不能護住她不被人接走,她心中有怨,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煙雨聞言,凝眉思量,“是穆青青?”
徐媽媽默默的點了點頭。
煙雨皺眉,心下愧疚,“她不是怨媽媽您。宮裡來人,您如何能攔得住?她是在怪我!她心中是對我有怨氣!對不起,徐媽媽,您這麼多年收留我,我到底還是連累了您了……”
徐媽媽連連搖頭,“你不需自責……當初我把你們兄妹二人從街上撿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料到了這天了。我早就準備好了,比如今糟糕上許多的境況,我都設想過。如今大家都留有命在,已經是莫大的福分了!”
煙雨聞言一愣。
徐媽媽這話裡有話,她是知道什麼?
“媽媽您,何出此言?”煙雨驚疑不定。
徐媽媽擡眼看向煙雨,壓低了聲音道:“葉丞相曾經乃是我的救命恩人……”
煙雨震驚的看向徐媽媽。
原來,她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您知道?”煙雨猶不敢信。
“是!”徐媽媽起身,忽然對着煙雨跪拜下來。
煙雨慌忙起身拉住徐媽媽,“媽媽不可,如今您纔是我的恩人。八年前若非您肯幫助我們兄妹,我們豈會有今天?”
八年前,丞相府驟變。
衆人不知何故,但也知道定然不會是一場大火那麼簡單的事兒。
原本與丞相府較好的王公大臣,也忙不迭的要和丞相府撇清關係,生怕受了連累。
僥倖留有命在的煙雨和秦川,亦不敢對人言明自己的身份,只好流落街頭,乞食爲生。
幸而有徐媽媽收留。猶記得當初表哥以爲徐媽媽要把她填進窯子裡,反抗之時,險些咬掉徐媽媽手上一塊肉。
徐媽媽捂着血流不止的手,向表哥承諾,絕不會讓她到堂前接客。
回憶歷歷在目。
卻是如今才知道,當年收留了他們的徐媽媽,是冒着怎樣的風險,有着怎樣的勇氣,才能將那般堅定的將他們留了下來。
被煙雨扶住的徐媽媽搖了搖頭,“恩人這詞確是不敢當,當年若非葉丞相救我,我只怕活不到今天。我雖收留你,也知你想要爲親人報仇,但我幫不上你什麼……心中實在愧疚。如今你能留在宣府,是最好不過的了,我也能放心離開臨安了。有宣府護着你,即便將來,你的身份被揭開,恐怕也沒人敢對你怎樣。至於報仇……煙雨,媽媽勸你一句,凡事都有命數,不要太過執着。”
煙雨臉色有些僵,但還是點了點頭,“媽媽不打算再經營春華樓了麼?”
徐媽媽搖頭,“總歸不是什麼好營生,如今已經看着你長大,看着你有了堅實的依靠,我也能放心離開了。總算是對恩人有所回報了。”
煙雨耳中一癢,忽聽得窗外牆根,有悉悉索索之聲。
她立即起身,猛的推開窗戶。
只見一隻肥碩的虎斑貓“喵——”了一聲,從窗戶底下跳開。
她鬆了一口氣,眼皮卻蹦蹦直跳。
這關於她身世的話題,若讓旁人聽了去,可是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