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泉州城甚是平靜。
沒有任何的風吹草動,第二日。各處也安泰祥和,無人上報惡性事件。
第三日依舊如此,第四日,第五日……
煙雨已經能獨自下牀走動,泉州城都未再發生一起殺人取心的案件。
京城已送回飛鴿書信,皇帝下令剿滅各地璇璣閣分舵,並號召武林義士同心協力,一同爲百姓除害。凡能獲取璇璣閣閣主頭顱者,賞金千兩。能提供璇璣閣閣主消息者,賞金百兩。
因泉州城死的都是平民百姓,此事一經佈告。立即激起強烈的民憤。武林豪俠,紛紛宣稱要支援朝廷,剿滅璇璣閣。
事態似乎在向着好的方面發展。
煙雨的傷勢也穩定的好轉起來。
宣紹終於不再沒日沒夜的陪在她身邊,她緩步在門前的廊下踱着步子。聽着樹上蟬鳴,和官驛裡起起伏伏的說話聲。
璇璣閣閣主說她是千里耳,實在太擡舉她了,這百日蟬聲噪雜,她也僅能聽見官驛範圍內的動靜,再遠些。便聽不清了。
哪裡敢堪稱千里?
忽而她聽到有熟悉的說話聲傳來。
“公子吩咐過,任何人不得隨意入內。”
“我非隨意入內,乃是要見一見公子身邊隨從。”是秦川的聲音。
“那也不行,沒有公子吩咐……喂!你!”
秦川閃身繞過那人,一席月白長衣的他出現在院門口,和正擡眼向外看的煙雨的目光撞在一起。
“你出去!”守衛從後面追了上來。
“讓他進來吧。”煙雨沉聲說道。
“是。”守衛這才垂首退開。
秦川大步走來,視線一直緊緊盯着她。“聽聞你受傷了?”
煙雨輕笑,“沒什麼大事。已經好了。”
“那天晚上我說的話,你還記得麼?”秦川站在陽光下,舉頭看她,月白色繡着暗紋的衣着,映着陽光,格外耀眼。
煙雨眉頭微蹙,那天晚上?臨行前的那個雨夜?
“我說若他待你好,我就在一旁看着你幸福。若他……”秦川咬牙停住了剩下的話,“我等他回來,當面和他說。”
“你要見宣紹?”煙雨這才明白,爲何秦川不偷偷潛入,卻要光明正大的從正門進來。
原來,他是打算和宣紹面對面了?
“你……秦川,你瘋了麼?”煙雨瞠目,他要和宣紹說什麼?說他其實已經等了她八年?說她其實也喜歡了他八年?說她接近他不過是爲了利用他?
煙雨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擡手指向門口,“你走!我的事不用你管!我都跟你說了,當年的真相我不查了!我已經嫁給宣紹了!我如今過得很好很幸福!請你不要再來打攪我了好麼?!”
秦川站在臺階下,仰頭看着氣的滿面通紅的煙雨,“他若能保護的好你,不會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遭遇危險,我絕不會來干涉什麼。可他不能!他沒做到!所以,我不能視而不見!”
煙雨聽到適才那院子外的守衛找人去回稟宣紹。
煙雨也聽到宣紹此時已經回來的聲音。
她定定的看着執着秦川,心中既是無奈又是痛惜,她已經負了他們曾經的八年,爲何他還如此執迷不悟?
宣紹擡腳進了院子。
一席黑衣,修長的身形,宛如神祗的倨傲氣質,讓烈日的光芒也被他襯得暗淡。
“秦公子,有什麼話要對我的夫人講?”宣紹走上臺階,怕碰到煙雨傷口,只輕輕將她攬入懷中。
看着兩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秦川終是垂下眼眸。
“大婚那日,你從我手中把她搶走。我放手,不是因爲我怕打不過你,只是我看到她心甘情願的走向你。我以爲,你會對她好,照顧她,保護她。可你沒做到,你讓她經歷危險,讓她受傷。你根本不在意她,你在意的只是她的耳朵你能幫到你!你在意的是她的能力!”秦川擡起頭,直視着宣紹,一字一句,說的斬釘截鐵,“所以,我要把她從你身邊帶走!”
宣紹面沉如霜,烈日之下,他身上竟散着寒氣。
煙雨緊緊拽住宣紹的衣角,她怕兩個人現下就動起手來。
一個是她的表哥,一個是她相公,自她受傷以來就不眠不休日日守在身邊照顧她的人。
她心匪石,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對她的好,她豈能無動於衷?
這兩個人,都是她在意的人,她不想看到他們任何一個人受傷。
宣紹垂眸看了看煙雨緊攥着他衣角的手,竟意外的沒有率先動手,只淡然道:“你給不了她想要的。”
秦川佇立石階下,聞言凝眸望着宣紹,“我給不了的,你就能麼?”
宣紹淡然笑道:“你給不了,是因爲你根本不知道什麼纔是她想要的!你以爲將她護在身後,就是在保護她,就是對她好麼?那不過是你以爲而已,是你自私的想法。她想要的是平等對待,獨自擔當,她不想成爲誰的附屬,她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取旁人的尊重和敬畏,而非拿宣家少夫人的頭銜,來坐享現成。”
煙雨怔怔的側過臉望着宣紹,他不是最霸道最自私麼?他不是最武斷最專橫麼?爲什麼自己一點小小的心思他都能體諒到?
是,她曾經是淪落爲青樓的婢女,曾經甘願作宣紹的丫鬟,曾經用下作的手法暗算他……但爲了報仇,這些她都能忍耐,哪怕再苦再委屈十倍,她亦能忍。只是這忍耐磨滅不了她身爲丞相府嫡女骨子裡的驕傲。
她在春華樓憑立足,除了徐媽媽的厚待,憑藉的是自己的琴藝。她接近宣紹,借的是自己過人的耳力。哪怕是她暗算他,用的也是自己的身體……她曾經珍視和穆青青的感情,便是因爲穆青青待她平等尊重,如姐妹一般……如今最懂自己的人竟然是宣紹,是仇人的兒子?
煙雨心底既苦澀無奈,又慶幸欣慰,得夫如此,是她的幸運,但她和宣家的恩怨,卻是一早就註定的無奈……
“謝謝你,宣紹。”她喃喃說道,伸手環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膛上。她沒有去看秦川的臉色,有些事,不是認識的時間長短能決定的。
秦川琥珀色的眼眸裡噙着難以置信,和刺骨的傷痛。
他不是在怪煙雨當着他的面撲進另一個男人懷中,而是在怨恨自己,認識表妹八年來,卻不及宣紹對她的瞭解。
宣紹能將她看的如此清楚,便是的確用了真心吧?若他真心待她……他說過,他不會打擾,只會遠遠守着,看着她幸福。
秦川默默退出了院子,一襲月白長衣消失在木門外。
煙雨擔心的場景並未出現,這讓她着實鬆了一口氣,心頭亦有暖流緩緩經過。
“鮮少有說這麼多話的時候,渴了。”宣紹低頭看着她道。
煙雨從他胸前擡起頭來,輕笑,“我給你泡茶好麼?”
宣紹點點頭,緊握着她的手,一同進了房間。
煙雨一面將茶餅敲碎,茶葉倒入紫砂壺中,一面覷着宣紹看起來不錯的面色道:“這次,你又懲罰路大人了麼?”
宣紹別過臉,咳了一聲,“這次他有錯,我亦有錯。”
煙雨笑着說:“你雖知道我想要的,可你卻還是這麼霸道,做得可是不夠好。有些事是註定了的,並不是我們努力就能改變。所以,不用怪他,也不要自責,好麼?”
宣紹回頭看她,看到她溫和的笑臉,卻看不到她內心的苦楚掙扎。
有些事是註定了的,就像她和他的關係,註定她要負了他的坦誠,他的一片真心……
“好!”他緩緩點頭應了。
黃昏時候,太陽已經西垂,院子裡有大片的陰涼,以不像白日那麼酷熱。煙雨拿着本書,在院子裡緩緩踱步。
她聽到有人躡手躡腳的靠近院子,藏在門口探頭探腦。
她只做專心看書的樣子,沒有理會。
那人躲了一陣子,似有些焦急,輕聲喚道:“官爺,官爺……”
煙雨這才轉過臉看他。
果然見李直的腦袋露出半個在門邊。縱有鳥血。
李直見她看過來,一張黝黑的臉倒透出幾分不好意思,“官爺,我燉了鴿子湯,給您送過來補補身子。”
煙雨瞧着他,並不去接他手中提着的簍子。
李直面上有些急,“官爺,您快拿着吧,鴿子個小,沒幾口,要是讓旁的官爺瞧見了,還不夠分的。”
煙雨挑眉看他,“這麼說,這鴿子湯只有我一個人有?”
李直忙不迭的點頭。
“爲何只有我一個人有?”煙雨又問。
李直黑漆漆的面上竟也能透出幾分紅暈來,“您,您不是病了麼?”
“你怎知我病了?”
“雖然您的藥都是在院子裡熬的,可這藥味兒奴才卻是聞到了。官驛裡沒什麼好飯菜,病了怎麼能跟平常吃的一樣呢?得多補補身子才行!”李直聲音憨憨的,舉着簍子的手卻十分執着。
她的藥都是路南飛在院中支了火煎的,給她補身子的吃食都是從外面買回來的。倒不想這李直竟如此有心,還專門燉了鴿子湯給她送來。
他舉着簍子的手伸了那麼久,看着都累。煙雨擡手接過提簍,“那就謝謝你了。”
李直連連擺手,憨厚的笑着,“不敢當不敢當。”
又看了煙雨一眼,聲音如蚊子哼一般,說了句“官爺您長得真好看”,話音沒落,人就扭頭跑開。
煙雨提着簍子站在原地,有些失笑。
看那李直舉了那麼久,卻不想這提簍還挺重,她一手提着,扯着胸口的傷口有些痛。
煙雨擡腳進了房間,放下提簍,裡面放着個大瓷盅。將瓷盅取出,揭開蓋子。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她忍不住深深嗅了嗅,好香!
她還真有點餓了,宣紹估計還得等一陣子才能回來。她低頭又從簍子裡尋出一把瓷勺,稍舀了一點鴿子湯品了品。味道鮮美醇香,浮油都被撇去,香而不膩。煙雨索性坐下來,將一盅鴿子湯都喝的見了底。
她起身在屋裡轉了幾圈,溜溜食。天色漸晚,宣紹卻還沒有回來。
煙雨有些乏,傷筋動骨總是傷元氣的,更可況她的傷口在心口上。她躺在軟榻上,想要小眯一會兒,眯着眯着,竟也睡着了。
火光沖天的丞相府,寂靜的街上空無一人,她回頭四處尋找,卻也不見表哥的身影。耳邊是大火肆虐之下房屋垮塌崩離之聲。
她擡腳向大火中的丞相府走去。
這時卻不再有人死死的拉住她,寧可被她咬傷也不放手。
她還未靠近,大火已經將她的臉,她的身體炙烤的灼熱。
她想停下來,她此時已經知道,即便自己衝進去,也是於事無補,她要停下來,爲父母報仇。
可她的腳步卻不受控制,仍舊一步步,一步步向大火靠近。
“不,不要去……”煙雨對自己說道。
大火幾乎快要舔到她的裙襬時,她終於停了下來。
她想要轉身就跑,逃離這裡。
可身後卻有一人,猛推了她一把!將她向大火中推去!
她跌入火海,回頭去看,見自己剛纔站的地方有一個黑影,模糊不清,隱約能看出人形,卻又像是一團黑色的霧氣。
煙雨驚叫着醒來。忍不住去拍打自己的身體,想要拍滅身上的火。卻發現身上黏膩膩的,衣服都被汗溼,緊緊貼在皮膚上。
沒有火!可那被灼傷的感覺那麼真實!她覺得身上仍舊是痛的!
風一吹,被汗溼的衣服貼在身上,竟有些冷。
煙雨擡頭望向窗外,天色還未黑透,宣紹也還沒回來。
她睡的並不久,可夢裡卻像是過了好久。
天氣很熱,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很是難受。她心中也有些煩躁。
宣紹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她只能自己忍着胸口上的疼痛,從院中提了被曬熱的水來,簡單的擦了身,換過了衣衫。
平日裡這些都是宣紹爲她做,今日自己來,難免扯到傷口,傷口時不時的疼痛,讓她更爲煩躁。
換好了衣服,卻又覺得屋裡悶的像蒸籠,便是擺了冰,她仍舊覺得熱。
她起身來到院子裡。院子裡鋪了青石的地面被曬了一天,這時候太陽已經落了山,卻有熱氣從底下蒸騰出來。倒也不比屋裡好受到哪兒去。悶熱的天氣讓她愈加煩躁。
側耳聽到宣紹回到官驛的聲音,她沉着臉在院中等着。
不多時,宣紹和路南飛前後腳進了院子。路南飛手裡還提着食盒,是從外面給她買回來的飯菜。
“少夫人昨日不是說想吃紅燒獅子頭麼?今日我尋了幾家酒肆,終於給尋到了!”路南飛揚了揚手裡提着的食盒。
“等你飯買回來,我就餓死了!”煙雨煩悶的回了一句。
路南飛聞言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少夫人平日挺溫和一個人呀?
“進來吧,院子裡熱。”宣紹上前拉了她的手道。
煙雨皺眉隨他回到房間裡。
路南飛看到桌上擺着喝剩下的鴿子湯,“這是?”
“李直送過來的。”煙雨回道。
路南飛臉色狐疑的端起瓷盅嗅了嗅,又倒了一口品了品。
煙雨忽然緊張起來,“怎麼?這湯不會有問題吧?”
“湯裡是加了幾味草藥,都是補身體的藥材,鴿子湯也是大補,這麼熱的天,這麼一補,也難怪少夫人心浮氣躁。”路南飛說着,撤去了簍子和瓷盅。將食盒裡的飯菜擺了上來。
宣紹還沒吃,煙雨卻是已經飽了。
路南飛擺好飯菜就退了出去。
煙雨坐在一旁,看着宣紹用飯。
“李直怎麼會想到給你送飯?”宣紹擱了筷子問道。
煙雨蹙眉,“他說嗅到咱們院子裡有藥味,想來是我病了,所以燉了鴿子湯給我補補身體。怎麼,你懷疑他有問題?”
宣紹沒做定論,只道:“再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