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慕容竹前腳進屋,後腳暗衛的消息就傳來了,用狼毫在極爲細薄的帛書上寫着:消息有誤。慕容竹緩緩展開摺扇,緊盯着這四個字猛瞧。他蹙眉踱步到窗邊,此時天色漸暮,不遠處的湖上有着明明滅滅的漁火,風月之地這個時候正熱鬧,慕容竹瞧着煩悶,索性關上了窗,坐回到圓凳上。倏爾,他拍案而起,匆匆出了門,走了幾步停在了一間客房前,客房門牌上書:驚蟄,正是八大上房之一。
慕容竹深吸了一口氣,擡手正欲敲門,思忖了半晌又放下了手,轉走正想離開,門卻從裡面被拉開了,蕭景綺道:“怎的?都走到了門口,卻不進來坐坐?”
慕容竹皺着眉,側身隨着蕭景綺進了他的房間。蕭景綺此時只穿着單衣,像是剛從睡夢中醒過來,眼角還帶着惺忪的淚意,他打了個呵欠,撐開雙臂伸了懶腰,舒服地嚶嚀一聲,進了內房。慕容竹徑直走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淺淺地抿着,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
這有家客棧的茶和別處不同,分外的淡,什麼都沒有加,只是就這點兒水泡着,可就是因爲這股淡淡的甘甜,以及舌尖那抹微苦,令人回味悠長。
妙茶,妙店,妙人。
“你可不是單單來我這裡喝茶的罷?”蕭景綺穿好了衣物,扯了扯微帶褶皺的衣襟,又恢復到精神奕奕的模樣。
“我不記得你有白日睡覺的習慣。”慕容竹放下茶盞,摺扇一下一下敲擊在另一隻手的手心。
蕭景綺沒怎麼在意,跨過圓凳也坐了下來,從茶托裡拿出杯盞,給自己斟了一杯,一口氣喝了大半,說道:“也不知怎的,今日午後平白地犯困,索性睡了一覺。可別說什麼‘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睡覺’這等風涼話,你也知道,那事兒明裡做不得,我都是夜裡探查的。”
慕容竹撇開話頭,說:“這麼說,你方纔沒有在大廳?”隨着這話,他動作停了下來,視線緩緩移到蕭景綺身上,細細探量着。
“自然是沒有在的,不都和你說了我在房裡睡覺麼?當我騙你的?”
“頭暈麼?可有四肢乏力的症狀?”慕容竹眯起眼睛,問道。
蕭景綺眨着眼,感受了會兒,坦然道:“不曾。”
慕容緊抿着嘴脣,垂下眼瞼,蕭景綺看不見他的眼神,自然也就不瞭解他此刻的驚慌,但是心思玲瓏剔透如蕭景綺怎麼會不知慕容竹都見了什麼,話都攤成了這樣,再不明白,這麼些年的江湖算是白混了。蕭景綺把圓凳挪近了點兒,壓低聲音問道:“你看到‘我’了?”
慕容竹點點頭,便不再有動作。蕭景綺又問:“約莫有三四次了吧?”
“三次。”慕容竹答道。
“哦。”蕭景綺回了句沒有任何意義的應話,只是單純地表示他知曉了。
一時間兩人無話,蕭景綺房裡的窗戶都緊閉着,免不了悶熱,這會兒,天色也不早了,蕭景綺晚飯還未吃,本想打發了慕容竹去尋尋樂子,看着這情形,約莫是不大可能了。
“吃了麼?”
慕容竹搖搖頭,蕭景綺深吸一口氣,胸腔擴大了好幾輪,待到不吐不快時,才緩緩從鼻腔內吐出。他無奈起身,拉開門走到了門外。慕容竹知道這是在吩咐小二準備吃食,雖說自己沒有任何胃口,但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什麼都不吃的話,也不知曉會被唸叨成什麼樣,於是輕聲說:“給我捎上一碗白米粥。”憑着蕭景綺的耳力,定是聽得到的。
過會兒,蕭景綺關上門,走到桌邊坐下,帶着責備的口吻說:“這事兒急不得,暗處的人力量太強,還有半個月的光景,若有差池,我便是拼上這條命,也會護你周全。”
“我這靈劍山莊的少莊主,幾時需要你來袒護了?”說完便笑了起來,“再來,要是我敢讓你護在我身前,你娘還不找我拼命?”
蕭景綺掩去眼中神色,也笑道:“說的在理兒,便是我,在你那些個暗衛手中,也拼不過百招。”
“這刻知道謙虛了?”
“實話實說罷了。”蕭景綺又爲自己滿了茶,望向慕容竹,他伸手掩住茶盞搖搖頭,蕭景綺癟癟嘴,將茶壺放了回去。
“你怎的不提,是所有的暗衛一齊攻你,你才抗不過百招?”慕容竹眼角微挑,明眼人都看得出,他這是有些睏意了。
蕭景綺見此不覺好笑,淡淡應道:“結果都一樣。”
慕容竹已見睏意,緩緩地開闔着雙目,最後竟是一頭撲倒在圓桌上,睡了過去。蕭景綺覺察出不對,皺着眉探了探他的鼻息,綿長而舒緩,確是睡了過去。蕭景綺無奈只好起身,隻手從慕容竹的腋下攬過,將他抱了起來,放輕了步子走到內房,將其放在臥牀上,蓋上了被子。蕭景綺坐在牀邊,細細地瞅了好一會兒,才退了出來,走了幾步,回過頭又看了眼,確定那人真的是睡着了,真的是睡在那牀上了,才壓着步子出了去。
就連飯菜也是自己去樓下端上來的,生怕吵着慕容竹。蕭景綺多叫了一罈酒,自斟自酌,有了慕容竹無聲的陪伴,倒也不顯寂寥。酒至半酣,蕭景綺走到窗邊開了窗,一躍而上,緩緩落坐在窗臺上。
極力遠目,青山如黛,月色如水,湖中燈火通明,與那倒影相映成趣,若不是慕容竹打了岔子,此刻自己一定在那銷金窟裡體會着溫柔鄉了。
誒,良辰美景奈何天,遇時慕容尚未眠。此刻他睡着了吧,倒也不捨離去了。
“哎呦,這‘神盜手’坐那麼高作甚?”蕭景綺循聲望去,正是昨個兒那個把他逼得進退不得的,自稱陸小鳳的宵小之輩。
“賞月。”蕭景綺笑道。
“我這兒可有美酒,不如我們一道?”莫銘仰着脖子說話,頸椎有些受不住。
蕭景綺搖搖頭說:“無福消受,陸兄還是自己享用吧。”
莫銘也不勉強,只見他低下頭輕聲嘀咕了幾句,進了門。蕭景綺的耳力不比常人,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無非是說什麼“好心請你喝酒也不賞個臉”甚的,和賭氣的孩子無異。這麼一個腦子裡沒有彎彎繞的人,會是那個人?說出來,莫說是曾與他接觸過的江湖人,便是隻聽說過他的事蹟的人,也是不信的。
也是,若真是那麼個妙人兒,誰見了不心動?蕭景綺回過頭望向內房,視線頓了片刻,又移回到那僅剩細細一勾的,此刻還被薄薄的雲層遮住了亮光的玉蟬上。
月都有陰晴圓缺,更何況這無定論的蒼涼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