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宮

50宮 燃文

馮嫣兒進得門來,立刻對着一地的文牘露出了誇張的吃驚表情。“皇上,您這是……”她立即蹲身做態想要幫我揀。

“馮淑妃平身。”我裝作不知道她的意圖。“如意,給淑妃看座、上茶。”

我先把馮嫣兒放在離我遠一點的地方,免得她又一下子撲到我懷裡來。

事實證明,我叫得及時,馮嫣兒果然尷尬的止了步看我。

我還是和她保持距離比較好。

“皇上臉色真難看,不舒服嗎?”馮嫣兒臉上流露出關心的神態。此時天都已經擦黑,我都看不清她的面目,多虧她居然都看出我的面色不好。她的甜言蜜語我見得多了,以前會很感動。

“如意,掌燈吧。”我冷淡地說。

馮嫣兒一下子泄了氣。

她最終還是在我給她安排的坐位上坐下了,“皇上也不必太過操勞。”馮嫣兒一貫體貼的模樣,一點也沒被剛纔的小尷尬所困擾,“外面的事,讓那些大臣去操持。宮中麼,我身體也好些了,自然會替皇上分憂。”多識大體的女人啊,不會把我小小的冷落放在心上。

我擡頭看她一眼,又埋下頭去爲自己發愁。她當然急着要出來“分憂”了,因爲她已經發現,沒有她,這後宮也沒塌掉。阿南應付從容,錢寶寶也安分懂事,李婉寧沒死,她是不是很失望?

馮嫣兒是不需要我的鼓勵就能自己把戲唱下去的人。“今天,賢妃妹妹派了人到我宮裡來,急急忙忙叫走了華太醫。”她用目光打探我的臉色,“後來我又聽說李空妹妹突然病了,得的還是傷寒。”馮嫣兒輕蹙了眉頭,“按以前宮中的老規矩,宮中有人得傷寒,便得關閉宮門。嚴禁雜人出入。還得噴藥,系紅帛,燒香焚金花。不知賢妃妹妹她一個南方人,知不知道這些規矩?”

我擡了眼皮掃一眼馮嫣兒,她想關誰禁誰?這事與她有關係嗎?我冷了臉,簡單的指出一個事實,“你的宮女綠翹今天去過鳴鸞殿。”

馮嫣兒一愣,卻是一點也不見尷尬。“我正想對皇上說此事呢。”她那美目中流露出勾人的光芒,有些討好地,“果然皇上明察秋毫。”他見我沒有明顯的反感,還是離了座,想邁過那一地的文牘蹭到了我腿邊來,“其實,我那綠翹對我說,她看見李家妹妹時,李家妹妹可是好好的,沒有一點生病的樣子。”

“綠翹從哪裡得的那個鐲子?”我沒時間與馮嫣兒兜圈子。她這麼試探一下吐露一點的說話方式讓我氣悶。好像每一句話都有所影射似的。以前我總覺得她說話動聽悅耳,怎麼沒注意到這一點?

“啊!”我的直接了當顯然有些出乎馮嫣兒的預料,加上那一地的亂七八遭阻礙了她,她只走了幾步就不得不止了步,但,緊接着,她又笑了,“我正想與皇上說這個呢。”

是的,我一戳穿她,她就是“正想說這個呢”。

好在,她不敢再向我面前蹭了,知道我的語氣不善,“那鐲子早年我還見它戴在李修儀的手腕上,可前兒,卻在一個看嘉豫門的小太監手上見了它。我想,這還了得!一個看門的小太監手上竟有娘娘的珠寶。我少不了奪了下來,審問了一回。聽他說是李修儀賞他的。我本待還要細問的,可,這不是剛好趕上皇上回鸞嘛,一忙一亂,又趕上臣妾病了一場,我竟把這事忘了。今天我身子好些,纔想着把這事再問問清楚,可一打聽,那小太監沒經過事,加上心虛。我不過扔他在典寺省大獄裡多呆了兩天,他便生了病。一命嗚呼了。我一想,這下此事也問不出個什麼了,就讓綠翹今天去把那鐲子還給李修儀。”

“嘉豫門不是後宮通向外面那唯一的側門嗎?”我忍不住問。

馮嫣兒立即接上了話茬,“正是說呢,所以我才扣了那鐲子。李修儀的鐲子到了嘉豫門守門太監的手上,這事可不是小事,所以臣妾也是萬不得已。”她陪着小心窺我,“只怕我今天讓綠翹還那鐲子有些不妥?是不是驚着李修儀了?不然好好一個人,怎麼說倒下就倒下了呢?”

我想馮嫣兒早知道李婉寧是出了什麼事,早知道她爹把那一包東西給了我。她在我面前裝糊塗的本事不錯、探口風的意圖也很明顯。

我靠在椅上,手上把玩我的硃筆。“淑妃嫁我前,可認識李修儀?我記得你們同齡,以前在閨中應該有些來往吧?比如春天裡可曾一起觀過牡丹花?盂蘭盆法會上可曾一起逛過會?”現在,我儘量讓我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與馮嫣兒談天。

多年來,洛京的貴女,常有她們自己的年節活動。藉此機會,各家女性長輩,也有個相看未來兒媳的機會。我因出身皇家,反倒不容易打入她們那個圈子。一直深以爲憾。

“其實……我少時,家裡不讓我出門。”馮嫣兒有些支吾,接着,她眼睛一亮,“不過,我聽說過李修儀。她早年因爲生的漂亮,我大哥還向她求過親呢。不過後來事情沒成……”馮嫣兒看我的眼神中似乎有什麼閃閃爍爍的東西,那是一種興奮,也許還有貪婪。是那種獵物就要到手的前的目光。

我故意裝作沒明白。

“那時,倒有耳聞,李家正與九皇子在議親。”馮嫣兒終於說了出來。

啪地一聲,我手中的彤管應聲而斷。竟是這樣!

馮嫣兒立即做出害怕的樣子,“皇上恕罪,臣妾也只是聽說,最後事不也沒成嗎?李修儀到底還是嫁給了皇上呀。”

我看看自己的手,筆管的斷裂處的毛刺刺進了掌肉,有一點血流了出來。

我隨手在傷口處抹了兩把。又把手握成了拳頭。

馮嫣兒沒有注意到我受傷了。她臉上的表情永遠是親和的向我微笑,可卻又永遠看不見我。

郭興安原是九弟的人!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呢!我就說嘛,一個聞所未聞的下級軍官,怎麼能突然攪動朝野宮廷。若是這人是爲了九弟,那麼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那麼李婉儀呢?甚至她背後的李家,難道他們竟是與九弟……我不敢想下去,心中卻是一陣惡寒。若我早知此間關係,當初絕不會娶李婉寧。

不過,馮嫣兒的話也不可盡信。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院子裡柏樹的輪廓都有些模糊了。房中如意點的燈太少,以至於我有些看不清馮嫣兒的面目。不,這與燈無關,我心裡很清楚,就算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也從來沒有看清過馮嫣兒的面目。

“嫣兒,我問你。”我的手,現在握着的,都粘乎乎的血,它們,越溢越多,我快要攥不住它們了。我沒有覺察到傷口的疼痛,只覺得心中某一處有什麼東西再也留不住。可我對有些事,總有些不甘。我儘量放輕了語調,像以前我們親密無間時那樣喚眼前的女人,“嫣兒你可曾喜歡過別的男人?你當初嫁與朕可有過萬般無奈?你對朕可是一心一意?”

就算是喝過鉤吻,我也心裡也還懷着一絲希望。這些話我不得不問,它們在心裡藏了很久。至於爲什麼,我可不知道。

“皇上,您說什麼呢!我當然最愛皇上,從來不曾有過異心。”絲絲媚態溶入馮嫣兒的眉眼間,似能化骨生肌。馮嫣兒似乎看到了希望,她看我的眼睛亮了,人也再顧不得地上那些東西。直向我懷中撲來。

可她的回答太快了。快到我一看就知道她沒有用心。很簡單的問題,短短一瞬間就能知道答案。我明知會是這樣,可還是傻傻的問了。好在,我也不後悔多問這幾句。

我站了起來,大聲喊如意,“去給朕找些藥來止血。”我說着向如意攤開了手掌。血水洶涌的滴下來,弄髒了我面前的書案。

如意驚叫一聲,忙上來幫忙。馮嫣兒卻在離我只有半步的地方呆站住,好像一下子不知道她該幹什麼。

等到一堆人連同反應過來的馮嫣兒,圍着我亂哄哄地包紮了我小小的傷口之後。連馮嫣兒也知道她今天又沒有機會了。

我疏遠而淡漠的縮回我的椅子裡,“淑妃跪安吧,朕累了。”那種曾經有過的感覺和氛圍,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我還指望她騙我時能有一點內疚,現在看來,她沒有。

馮嫣兒走後,如意爲我揀起了一地的東西。重新收拾了御書房。我就坐在那裡,看着他忙忙碌碌。

“如意,若是朕給你換個主子。宮中諸嬪妃,你最願意跟着哪一個?”我突然問如意。

如意一愣,擡了頭大膽的看了我一眼,又慌忙低下頭去。“都不願意。”

我笑了一下。看着自己手上扎的白綾。

“若把你關係摘星閣去……”

“不去……”如意已經會在我面前表現一點點他的任性了。

“爲什麼?”我問。

“摘星閣裡漢有奴婢可以站的地方。”

我點點頭,馮嫣兒那裡,什麼人都沒有可站的地方。她眼裡是沒有人的。

“那這宮中,除了朕和太后,你最喜歡哪一個?”

這一回如意認真思考了一翻,“我最喜歡楚賢妃身邊那個阿瓜。”

這一回,我有了興趣,探身在桌上問如意,“爲什麼會喜歡那個阿瓜?是因爲這次南巡,一路上與她日久生情了嗎?”我逗他。

“纔不是!”如意一下子窘態畢露,“那小丫頭傻頭傻腦的,好玩兒。”如意說話的語氣好像他自己多大了似的,可他不自覺的咧了嘴,卻暴露了他自己也是個半大孩子。

我搖搖頭,“阿瓜那不是傻,那纔是真聰明。她的聰明就在於專注,一心一意。很多人都做不到。”

是的,專心,對人對事,只要一心一意的去探究挖掘,我不信會沒有結果。

我沒有再看那些亂七八遭的建章營的文牘。只靜靜的思考許久。又連發了幾道旨出去,這才稍覺心安。

再看看天色,早已經月上中天,計漏已過三刻。夜已經深了。

“餓了。”我摸摸肚子。轉頭對如意說,“我們去楚賢妃那裡找雞蛋吃。”

“楚賢妃今天住在鳴鸞殿了。”如意悄聲告訴我。

“沒事。我去吃雞蛋,不找楚賢妃。”

如意好似沒明白我的意思,可他還是老老實實去點了燈籠。在我前面引路。“已經後半夜了,皇上當心霜滑。”他在前面提醒我。

天氣真的冷了,我裹了厚重的披風也仍然能感受到夜風的入骨。離下雪的日子不遠了吧。

阿南人不在長信宮,卻讓小太監爲我們留了門。她知道我半夜裡會餓,我的脾氣又不願意驚動宮中諸人。所以爲我準備了吃的。還專門讓阿瓜告訴我。

我徑直進了阿南的臥房,果然看到她在書案上放了一隻大銅鼎。我讓如意看看銅鼎裡有什麼好吃的。自己解脫了外面的披風搓着手坐到了碳爐邊。

如意把銅鼎裡的東西呈給我看。阿南在銅鼎裡給我留了幾隻煮熟的雞蛋,幾碟小菜,兩塊腐乳。都是精製乾淨的東西,很合我胃口。最絕的,她居然還爲我放了一小壺桂花酒。此時我正需要這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只可惜阿南不在,她倒是認認真真的聽命,今夜去同情李婉寧了。我知道李婉寧得傷寒的騙人勾當瞞不過這宮中的一干人精。到了明天早上,宮中又會起些波瀾。可事已至此。我已經避無可避,只能盡最大可能,把這事的影響,壓縮到最小。我就着小菜狼吞虎嚥的吃雞蛋時,心裡還在想着該怎樣讓馮驥不能從此事是漁利。而阿南,明天會從李婉寧那裡帶給我什麼樣的信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