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姒坐在美人靠上捧着臉不說話,李宓頓覺得方纔說得有些過了,緩了語氣道:“他如今不願意說定是有他的苦衷,南錚不是不分輕重的孩子,你也不要太着急了。”
這麼偏袒的意味任誰也能聽出來,長孫姒有段時間在煞費苦心地考慮南錚纔是她阿孃親生的,她不過是順手抱養的,所以對比之下才親疏立顯。但是這回話裡似乎還有別的意思,咋聞之下除了受寵若驚還有些不可置信。
她擡起頭來望着廊下站着的美人,李宓大概覺得她的舉止頗爲怪異,皺了眉頭嫌棄道:“你這是什麼表情,我說這些是爲了你好。你如今身在高處,明槍暗箭防不勝防。尤其南錚同這件案子千絲萬縷的聯繫,你切不可因爲兒女意氣置你們自己於險境!”
長孫姒聽她仔細地交代,且不論她是心疼南錚還是心疼她,聽來都有溫暖的韻味,她的心思也不像幼時那般深重。她深知她曾經在深宮中的情形,出身本就遭人記恨;何況待她阿爺不冷不熱,然而十二年盛寵不衰,在他去後又能完好無損地回到關隴,若沒有一丁點手腕說來也沒人相信,所以她同她說的這些不無道理。
李宓也不管她聽沒聽的進去又道:“近日連番幾樁事都不算小,京中如今不比崔荀反叛時安穩多少。他雖然被收押,但是他的餘黨少不得活絡心思,主人被捉,屬下的孤注一擲也不是沒有可能。聽說他身邊曾有個能掐會算的道人,到現在都沒有現身?”
是不是能掐會算她不知道,不過夥同反叛這點毋庸置疑,她懶洋洋地道:“是啊,這神棍跟着崔荀十來年呢,煉火藥制兵器萬事都要涉及,崔荀又極其信任他。”她看着李宓眉頭越皺越緊,不由得笑道:“說不定也是貪生怕死之輩,且只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崔荀身上的好處撈乾淨如今幾乎跌的粉身碎骨,他還不趁機遁了?”
李宓覺得她簡直無可救藥,“方纔說你你覺得不痛快,可看看你現在模樣狂妄的很。若是這道人在亂軍之中臨陣脫逃你的說法倒也合情合理,我卻聽說崔荀出渝州的時候身邊卻沒有這樣一個人,他跟了他十餘年哪有說棄便棄之理?何況初出渝州,戰事勝負未分,難不成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料定了崔荀最後一敗塗地?若是如此,何必費了十來年的功夫替崔荀鞍前馬後做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長孫姒支着下巴聽她一番鞭辟入裡的分析,意味深長地笑道:“想不到阿孃足不出戶倒是知曉劍南發生的一切,怎麼,還是阿妧那小丫頭給您通風報信了?我就說回來這麼久也不見她登門,知道東窗事發不好意思了?”
“哎,我同你說正經的,你又同我在這扯歪的斜的!”李宓氣,下了臺階伸手戳了戳她的腦袋,“你叫她來做什麼,是想收拾她還是如何?我可告訴你,你舅父就阿妧這麼一個小女郎,寶貝的很,可不興你動她一根手指頭!”
她撇撇嘴,揉了揉額頭抱怨道:“真是同女不同命,上有姑兄偏袒,下有僕傭照拂,哪像我,”她看了一眼準備藉故溜走的煙官,“連唯一親近的丫頭也是身懷血海深仇的苦命人。相比起來,她是金邊瓷盆裡的芍藥牡丹,我是滿山瘋長的野薑花,誰也不稀罕,我哪敢動她!”
煙官住了腳縮着脖子不吭氣了,李宓攥緊了手背過身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卻聽她歪在美人靠上接茬耍寶,“爹不疼娘不愛,不過倒是有個待見我的舅舅……哎,阿孃,當年舅父是怎麼出海的?”
李宓緩了許久才轉過臉來,眼邊的妝容都暈開了些許,“他心思深你知道,我帶着你進宮後他久久執着於心結不肯放開,過不許久便辭官東去了。他交友甚廣,路過蓬萊時偶遇昔日相熟的一位道長,二人便在蓬萊談經說道,也時常出海散心。可後來有一日他獨自一人登船再杳無音訊,那道長命人尋了多回只找到當日的船,連他痛船伕一併不見了。過了這麼多年,你怎麼突然問起這件事了?”
她不答反問,“阿孃你知道我手裡那把赤面白梅的絹傘麼?”
“知道,那不是你舅父留給你的能用來驗屍,你小的時候每回見了我都說。”李宓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她,“你說這些做什麼?”
“那阿孃你說這把傘長得奇怪麼?”
“不奇怪!”
“我拿着它招眼麼?”
“不招眼!”
那她就不明白了,那日去看崔荀的時候,他盯着她的傘看得目不轉睛是什麼意思?
在李宓的耐心快要用盡之前,她這才從美人靠上跳下來笑眯眯地道:“多謝阿孃指點,您說的每一件事都很有道理,受教了受教了。”
她探手去拉長孫姒,結果她跑得太快,袖子都從指縫間溜走了,她只得在後頭道:“你罷了南錚的官職,現在新任的統領萬事不熟悉。眼看就要到法會了,到時候人多亂的很,若是叛逆餘黨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你可要當心!”
“知道了知道了!”
轉眼人已經邁出了門,李宓搖了搖頭,轉身時卻瞧見竹徑上立着竹灰襴衫的南錚,也不曉得是什麼時候到的,只向她行了禮又轉身去了。
六月初六這日,長孫姒四更末就被煙官喚起了身收拾停當自有宮中的步輦來接。她望着棱花銅鏡裡鬢邊的一支紅玉梅花釵突然就扯了下來,把煙官嚇一跳,“殿下,您還沒睡醒?”
她瞪她一眼,差使她去尋見郎君的襴衫來,三把兩把拆散了頭髮挽了個髻塞進襆頭裡,收拾停當又摸了把扇子搖搖晃晃出了門。迎駕的小黃門嚇了一個趔趄,滿含絕望地看着她躍馬揚鞭一溜煙跑沒影了,身後又竄過一匹馬,看模樣,像是……南統領?
法會算是一樁載滿功德的盛事,天還沒亮大街小巷就擠滿了攜家帶口看熱鬧的百姓,洶涌的人潮紛紛往城南曲江池畔涌。
南錚和長孫姒手裡的馬倒成了累贅,跑得還沒有不步行快,她擠的揮汗如雨,手裡的扇子舞得虎虎生風。南錚遞來一張巾子替她拭汗招來她一記白眼,“別以爲這樣我就會原諒你!”
南錚:“……”
身邊有個路過的中年郎君掂了掂肩頭上迷迷糊糊的小娃樂呵呵地道:“小兩口吵架了?沒事,聽完法會得了聖水,高僧自會保佑你們白頭到老!”
高僧不是潛心修行不利凡塵俗物麼,怎麼兒女情長之事也分心護佑了?長孫姒啼笑皆非,連連謝過他的好意繼續在人山人海里擁擠。
好容易挪到曲江池附近,遠遠地就能看見嫋嫋娜娜的香菸綿延,今日無風又響晴日頭,動一動就能汗流浹背。可那些誠心的信徒離着老遠就伏地跪拜口中念着佛號,山呼海嘯似的不曾間斷;偶有擡起頭來便能見着額角一片青紫,約莫時辰更久的磕頭者早已破皮流血。
禁宮中的貴人也會在池畔的聽鬆小築觀禮,因此小築附近範圍早被禁軍圍得密不透風,隔開寬廣的空地只能叫那些來晚站在遠處的百姓遺憾不已。垂髫的孩童手持着香燭學着長輩的模樣跪伏在樹枝上,一板一眼地磕頭,視線還能望到供奉臺前明黃的經幡寶傘以及須彌壇上寶相莊嚴的菩薩,嘻嘻鬧鬧地議論一陣被呵斥住了繼續閉目叩拜!
長孫姒往人羣前頭擠了擠直到撞到一盞大蓮花燈才住了腳步,前頭三丈開外便是在佛樂裡誦經的六十位僧人,在薰着檀香的銅馨前幾乎分辨不清面目。
聽鬆小築裡似乎已經坐住了人,卻不曉得長孫衷和長孫奐各自在哪,她扯了南錚溜出人羣拿了青鸞令混進了準備法會所用之物的聽風小築側殿。
通過洞開的窗子隱約能看見前頭的盛事,鐘鼓和法螺交疊振聾發聵,清華山的三位高僧由太常寺的太祝引導至法壇誦經梵唄。長孫姒收回了目光對南錚道:“但願是我們多心了,希望到傳佛燈結束都沒有意外!”
南錚嗯了一聲,卻把目光投向一門之隔的外間,長條几上放着三十六座閼伽器,盛着過會灑淨所用的聖水,幾前正站着一個瘦條條的小黃門左顧右盼。兩個人對視一眼,疑心頓起,留心他的動作。
這裡格外安靜,那小黃門看了幾眼沒瞧着人,迅速揭開一個閼伽器探手舀出一捧水喝了,四下打量了又舀了一捧水縮進袖子溜出了門。
大家都在看法會誰也沒有注意,兩個人前後跟了上去,看着他七拐八拐到了一處隱蔽的牆角下,把手裡的水餵給了正半躺在地上的另一個小黃門。
那人似乎乾渴不已,碰着了水眼睛都放了亮,前頭那一個順了他的背似乎才活了過來。長孫姒笑自己太過警惕,慢悠悠地轉過身道:“可能是這一年事情太多,看什麼都不放心!”
南錚摸了摸她的頭卻笑道:“喝水麼?”
她嚴肅地拒絕了,“兄臺,要對佛祖有誠心,不可造次!”
他摸了個水囊出來飲了兩口,覷她一眼,“誰沒有誠心?”
她已經不想理他了,欲邁步時卻聽見身後一陣乾嘔,那兩個活泛的小黃門正半跪在地上一時間竟嘔出血來。二人忙奔過去,兩個小黃門早倒在地上,一陣一陣地抽搐眼看着不成了。
二人瞬間望向來的地方,那水裡被人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