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坑道中。
周立業說:“團座,真不是我無能,實在是那補給站長和後勤處長都不是什麼逑好東西!凌連快斷炊了,只能拿野菜和着幾粒米熬一大鍋,人人灌水飽,嘴裡淡出鳥。我是好話說盡,人家偏不鬆口還拿我當球踢。那幫發國難財的雜碎!真他媽該被拖出去槍斃五分鐘!”
凌雲志嘆口氣,說:“再忍忍吧,遠近高低就那麼一哆嗦了。”
周立業是聰明人,聽出團長話不太對勁,便問:“團座,有消息了?”
凌雲志搖頭:“沒消息,可那不明擺着嘛,鬼子偷襲珍珠港了,新部隊也開到忠武縣了,要是忠武縣地界不打仗,我這麼多年鬼子算是白打!我最難受的是,就快是最後一哆嗦了,弟兄們在之前還不能吃飽一頓乾的。”
周立業恍惚了一陣,像是自語又像是跟凌雲志說話:“這慘烈來得真這麼快?”
凌雲志拍拍周立業的肩膀,說:“在外頭奔了一上午了,好歹咱目前還有那麼幾口又淡又稀的米湯,先喝了再說,走啦。”
心事重重的周立業,跟上心事重重的凌雲志,往伙房的掩蔽部走去。
郭胖子無精打采地給從他面前經過的每個人舀上一勺只有幾粒米其餘全是水的所爲“午飯”。每個人都板着一張臉,不過此時已不再針對郭胖子。心裡都有數,吃得這麼操蛋不是司務長的錯,窩在這鬼地方讓身子生蛆的日子這麼久了,誰是啥樣人早看出來了。羊蠍子那是在發人來瘋,郭胖子不挑理,羊蠍子也不再提這事兒,以後還是得吵,能發發人來瘋吵兩句嘴,至少證明他們都還活着,說起來倒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等所有人的碗裡都有一些缺少米粒的米湯後,郭胖子偷着把凌雲志、鄧二奎和周立業叫到了背風處。郭胖子搓了半天手,終於開口:“團座,參座,老鄧,非得跟你們說了,咱這嘎達連野菜都挖光了,過了今天,連米湯都喝不上了。我還統計了槍支彈藥的損耗情況,這工夫鬼子要是來打咱,咱只能放兩個排子槍,然後就是刺刀見紅一錘子買賣。更要命的是,我聽醫護兵說,繃帶、止血、消炎等物件,一早就用光了,縣城裡的軍醫院如今只接收重傷號,咱連裡掛彩的那幾個輕傷員,能湊合歸能湊合,傷口流膿淌血的,再這麼耽擱下去遲早變重傷號啊,咱看着心裡不是個滋味!”
不用郭胖子說,做官長的心裡自然有數,要不然周立業犯不上一大早就去忠武縣跟一幫腐敗官僚裝孫子。只是,心裡有數是一方面,毫無主意是另一方面。部隊是真的斷頓了,還不僅僅是吃喝方面的。
凌雲志、鄧二奎和周立業都緊鎖着眉頭,半天沒有言語。郭胖子也暗自在心裡琢磨:“這鬼仗真他媽沒法打了,不被打死就被餓死,完犢子操算是天註定了,乾脆捲鋪蓋回長白山老家吧。”軟弱可欺如郭胖子這樣的
,恐怕也只能在心裡想想了,他沒膽子做逃兵。或者說,他繼續留下和捲鋪蓋逃跑,結果都沒啥區別——肯定活不長久。因爲他老家也有日本人,回老家的路上也有日本人,到處兵荒馬亂,一個人是無論如何活不長的。在部隊,好歹是跟一羣人死地求生,哪怕死了,黃泉路上也不缺夥伴——當年他就是抱着這樣的想法當的兵。
所以他只是想想,回老家的想法在心裡一閃而過,接下來他尋思的,仍是咋把弟兄們餵飽了,跟鬼子磕上了弟兄們能有槍有彈的去拼命,受傷了有藥能救命。這是他這般銜職擁有者習慣操心也必然要操心的鳥事。他不是團長、參謀長、連長,他就沒有所謂的戰略眼光。他想不到日本人要打來了,他只愁沒有飯了兄弟們要餓肚子。凌雲志們更愁的是,眼瞅着跟日本人的仗還要沒問沒了的打下去,他們卻在絕戶前還得讓弟兄們缺糧少彈受活罪。
良久,凌雲志說:“老郭,這事我知道了。”
郭胖子嘆着氣離開,凌雲志內疚地:“都怪我,如果我明白怎麼做官,怎麼能和上峰特別是管後勤的搞好關係,弟兄們哪會這麼慘。”
周立業說:“團座,別這麼說,弟兄們都明白你是什麼樣的官長,跟着團座打鬼子就是痛快。咱們團到今天還沒絕戶,就是團座你的功勞啊。換上個人心不齊戰鬥力操蛋的團過來,保證一場仗下來連番號都給撤銷了。”
沒等鄧二奎再出言相勸,一個挎快慢機的中士到了,幾個人都認識這是團部的傳令兵。傳令兵說:“團座有令,凌連官長立刻去團部開會。”
看着傳令兵雖然瘦但很精神,根本不是捱餓的樣子,說明團部有餘糧,或者說即使沒有餘糧,也是最近剛領到了軍糧。種種跡象,都說明大戰在即。
不過凌雲志倒沒多想打仗的事,他只想一件事——給弟兄們餵飽先,讓弟兄們兜裡多少能有幾粒子彈,醫護用品啥的也該基本到位,滯留在陣地上的傷員們,就算進不去軍醫院,也該被好好治療一番。他堅定信念拿下了這個主意——跪着要飯確實有損一個革命軍人的榮譽,很丟人也很寒磣,但當兵的沒被敵人打死倒被餓死了,更丟人更寒磣!傳令兵走後,凌雲志說:“這次,團座找人開會說明打仗這事兒百分之八十算定了,那我就不要這張臉了,得給弟兄們爭取回一些吃食。小周,你跟我走。老鄧,你留守。”
凌雲志和周立業飯吃了一半就出發了,這個雜牌師各個陣地呈點狀分部,分別與不同的日軍對峙,所以即便一個團的兩支兄弟部隊,距離也非常遠。
這工夫,灌了個水飽的凌連士兵們,除值班瞭望的幾個之外,大部分是飽了就睡。士兵不同於普通人的地方就在於,只要無事可做,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睡上一覺。
書蟲子攤開日誌本在上面龍飛鳳舞地劃拉着,他那親手
擊斃日軍的興奮勁兒還沒徹底過去,餓也好像餓得很開心,別人都不怎麼精神,他卻亢奮。羊蠍子躺在彈藥箱搭成的臨時牀鋪上,打着一聽就空蕩蕩的嗝兒,值了一上午班的趙驢兒剛把機槍交給個新兵蛋子自己想睡會兒,羊蠍子總打嗝兒他便煩了,罵道:“驢日的羊蠍子,你是豬咧?老叫個甚的槽?”
羊蠍子眼皮都沒擡一下:“餓唄!”
趙驢兒:“餓你還打嗝兒?”
羊蠍子也煩了:“老子這是餓嗝兒!”他煩了就睜開眼,沒看趙驢兒看書蟲子,然後他嘖嘖讚歎:“書蟲子挺愛學習嘞。”
書蟲子:“老土鱉好好睡你的覺!”
羊蠍子卻翻身下了牀,往書蟲子旁邊一湊,道:“誒我說,書蟲子你這劃拉的是啥嘛。”
書蟲子知道羊蠍子大字不認識幾個,也就不怕寫在日誌中的小心思泄露出去,他繼續一邊劃拉一邊說:“我要告訴你這是漢字,你能記住不?”
羊蠍子撇撇嘴,說:“那還用問?老子識字,還能寫自己的名兒呢。”
書蟲子看他一臉得意,便問:“那麻煩您告訴我,您老姓甚名誰啊?”
羊蠍子自豪地指指自己的胸章,說:“後生好好瞧,你老叔的名字在這兒呢。”
他指就指錯了,於是書蟲子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故作崇拜狀:“哎喲,敢情您老人家姓國,全名叫國民革命軍呀,久仰久仰。哦,小名還叫民國二十八年配發。”
半文盲趙驢兒幾乎笑岔氣了,他至少比文盲羊蠍子強,知道那胸章上寫的大部分內容。羊蠍子氣得夠嗆,說:“學生娃陰壞!那幾個字你不會讀?記住了老叔的大名,叫楊二條!”
趙驢兒:“你叫羊蠍子,啥時候改叫楊二條咧?咋跟麻將牌似的嘛。”
羊蠍子:“我爹孃走得早,八成是沒來得及給我起個好一點的大名吧。”
這話太傷感,趙驢兒趕緊岔開話題:“二條這名兒其實也挺好,讓額想起來老家街上炸的油條咧,那個香。”
書蟲子也點頭同意,說:“是啊,北平的油條也好吃得很。”
羊蠍子沒想到扯蛋能扯到這種程度,擺擺手說:“行啦行啦,該弄啥弄啥,越說這個越餓!”他說着就重新躺在臨時牀鋪上,不多時呼嚕便起來了。
趙驢兒罵了句:“日!比他孃的小鬼子炮擊還吵人!”罵完了,也斜靠着工事內壁睡了過去。
書蟲子繼續在紙上劃拉:“今日安全返回,老兵說有這一次能活着回來,以後就是老兵。我想我能成爲真正的排長了吧?想家,想爹孃,越餓越想。這仗快點打完吧!”
他把本子收好,拽過自己的中正步槍抱在懷裡,坐在彈藥箱上仰望天空。他寫完了日誌也就不再亢奮了,特別是飢餓感越發強烈起來。他只剩下了惶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