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子還沒怎麼恢復過來,一臉五迷三道。待扶着他的唐龍凱鬆開他時,他一跟頭跌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唐龍凱喘了幾口氣,俯下身來問他:“沒事吧?啊?說話呀?”
拴柱子半天沒反應,唐龍凱和老鈕將他翻過來後,見這小子正一臉知足的笑,看這樣子就知道鳥事兒沒有不過是裝死。唐龍凱禁不住氣結,舉手又要賞耳雷子,老鈕趕緊攔下他道:“愛之深,責之切,可也別太過火!”
唐龍凱瞪着拴柱子,說:“這愣頭青,他以爲他是誰?我管他去死!”
拴柱子晃晃腦袋,總算恢復了些許,這時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又見唐龍凱那副樣子,他終於悟透了點兒東西——唐龍凱的耳雷子確實太重,練家子出身的真要急了眼,毫不客氣地說出手便會讓人致殘。但還有些東西他沒悟透。他說:“俺沒啥錯吧,跟鬼子打戰就得豁得出性命去。”
老鈕說:“愣頭青啊,你倒是有種豁得出命去,可你一命換一命或者一命換幾命又有啥用?有些局面,有些事情,不一定非得你死才能擺平懂不?俺剛琢磨出個道理,報仇就要報到底,不能爲殺鬼子不要命,只要有條件,活着打走鬼子比同歸於盡好。老天開眼讓俺有狗屎命活着明白這個道理,萬幸!你個愣頭青咋就想不明白你不屬王八呢?”
拴柱子不言語了,唐龍凱扭頭看看他們來的方向,說:“二哥他們把鬼子炸得夠嗆,估摸着鬼子光收屍就得一會兒了。”
話音未落,一側高地上跑下幾個人來,是關山豹那幾個。拴柱子看見腦袋上血糊糊一大片的錢大腦袋愣了片刻,旋即道:“媽了個巴子!你掛花啦?”
錢大腦袋說:“沒逑事!擦破點兒皮,山谷裡的鬼子比老子慘多啦!”
老鈕忙不迭的給錢大腦袋包紮,剛纔跑得太急了根本顧不上處理傷口,跑這一路讓錢大腦袋的形象着實嚇人。也難怪拴柱子愣了片刻,姓錢的那顆大腦袋已有一半兒讓血給糊住了。
喘了幾口氣,關山豹說:“剛纔本來想把炸彈全扔下去,可惜鬼子來的不是很多,全用了白瞎。可惜沒炸死更多的牲口。跑路前兒俺瞅見鬼子大隊人馬了,人有不少,嘰裡呱啦的也不知嘰歪啥。就鬼子那個操蛋德性,別指望他們善罷甘休,還得想招兒弄他們幾下子,咋的也得讓老洪那邊歇夠了再說吧。”
唐龍凱這才發現關山豹幾個身上叮噹二五的掛滿沒用完的爆炸物,殺人利器還在,只是好招兒不用二遍。唐龍凱說:“俗話講‘吃一塹長一智’,鬼子不傻,連着分散兵力,又連着在山谷地形吃虧,甭指望他們記吃不記打。以後咱這招憑地勢之險打悶棍不一定管用了。下一步咋辦?”
一衆人等習慣性的望向老鈕,老鈕頓感無奈,他無非歲數大些,生活上拿拿主意湊合,行軍打仗的話計謀爲主,老鈕自覺無能爲力。可跟着他的幾個在他眼裡還都是半大小子的樣兒,本能的就想聽他的話打鬼子。老鈕不自在,擺手道:“別瞅俺呀?俺一個炮筒子裡爬出來的丘八老粗能有啥主意?”
這話提醒了衆人,康有福講話:“對咯,聽說龍凱和豹子在南京城念過洋學堂,耍筆桿子的文曲星嘛。”
錢大腦袋幫腔:“嗯哪,倆小諸葛,趕緊的拿個主意,下一步咋弄。”
衆人目光一起轉向,關山豹連忙說:“俺也不行,俺唸的是國中預科,龍凱成。”
唐龍凱沒言語,倒是保持一陣子沉默的拴柱子開口了:“主意能想出來,不一定好使罷了。
老辦法,偵察唄,不信瞅不出鬼子的破綻,挑軟乎的地方下刀子。”
唐龍凱說:“先把剩下的炸彈都拆了吧,料想這些玩意沒多大用了。”
衆人開始忙活,三下五除二的將炸彈分解開。七個人這次攜帶的彈藥很多,是獨立營人馬從牙縫裡勻出來的。這麼多要人命的傢伙在手裡自然不能糟蹋。唐龍凱下定決心,說:“柱子說得對,不信鬼子沒有軟肋。哪怕牽制住一部分也好。咱就是累點兒,爲了爭取時間嘛,儘量幹吧。”
關山豹點頭道:“也就這麼回事兒了。”他看了看幾個夥伴,錢大腦袋受傷了,老鈕、唐龍凱先前當過一把誘餌,康有福膽子不是很大不太適合搞偵察,拴柱子愣了吧唧眼下又五迷三道,劉皮實還小。咋弄呢?他想了又想,拿定了主意,他說:“俺帶拴柱子去偵察,剩下的人暫時貓起來。這嘎達離長城還遠呢,鬼子們不知咱的部署,一時半會兒的摸不到老洪那邊,咱還有時間。”
這貌似是眼下最好的辦法,其他人沒有異議。唐龍凱扶起拴柱子,拴柱子的動作不是很利索,關山豹發現不對,問:“咋了這是?”
唐龍凱把拴柱子推到關山豹跟前,說:“這虎逼玩意拿咱造出來的爆炸品面對面往鬼子那邊扔,震懵圈了而已,屁事兒沒有!”
拴柱子反應過來了,出於習慣,他沒過腦子就張嘴了:“咋又是俺呀?”
唐龍凱一瞪眼睛:“廢啥雞巴話?就是你!咋啦?”
錢大腦袋和康有福見狀,同時說:“要不我去!”
老鈕拽住錢大腦袋和康有福,說:“你倆都別爭啦,雖說同樣帶種,關鍵是拴柱子這貨福大命大。”
拴柱子總算清醒了頭腦,恢復正常了,說:“俺去不就得了,腦袋,老康,你倆等着就行。萬一俺要是倒黴先掛……”
關山豹拉着拴柱子走了,現在不是廢話的時候。老鈕和唐龍凱都是一臉苦笑,劉皮實懵懂,錢大腦袋和康有福兀自糾結。拴柱子……腿打顫。
洪江河在防禦陣地上轉悠,大部分人都已沉沉睡去,幾個哨兵也困得直磕頭,一個勁兒的拿溼毛巾擦臉。洪江河掏出懷錶看看時間,正是黎明之前。到現在日軍還沒摸上來,拴柱子他們應該起了不少作用。但就七個人根本沒可能讓全部日本追兵脫離正常的追剿路線,獨立營剩下的人早晚得死扛大批日軍的猛攻。洪江河又看了看長城以北海拔相對較低的羣山,他深知再往北不遠就將進入更爲平坦更爲貧瘠的平地,青紗帳都沒有,在那種地方絕對逃不過日軍的大兵追剿。在洪江河的記憶中,參加紅軍鬧革命以來還從未遇到過此等絕境。他身爲戰地指揮官心裡都沒底,權且活一分鐘算一分鐘,這任務是不是要砸在他手裡?
洪江河認爲該是他當機立斷的時候了,不能再猶豫,以前始終以爲不會落到這步田地,就沒想過真的要那麼做。如今,試一試總比什麼都不做強。洪江河走到小虎子跟前,此時小虎子睡得正香。洪江河輕推他,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營長?”
洪江河說:“小虎子,交你個任務。”
小虎子精神了,道:“營長,保證完成任務。”
洪江河略有猶豫,這任務不是誰保證了就一定能完成的,往壞了說,去執行了十有八九會死。而今洪江河這樣做,只不過是絕境中求生,抱着一線渺茫的希望。
小虎子跟上洪江河時還是半大孩子,洪江河那時是紅軍排長。一晃這麼多年,小虎子和他形影不離。與其說兩
人是兄弟,不如說情同父子。如今他要親自給小虎子佈置危險任務,他真捨不得。可眼下洪江河手裡再沒有得力干將了。
小虎子又說:“營長,下命令吧,俺保證完成!”
洪江河鼓足勇氣,揚手指向北部相對貧瘠的土地,說:“再這麼死頂下去,全營都得撂在這裡,你往北尋找騎兵團去,能不能完成任務?”
小虎子笑笑,說:“俺保證完成任務。”
洪江河從懷裡掏出一把子彈塞到小虎子的上衣兜裡,說:“留着防身,再有,你那快慢機太老,用我的吧。”
小虎子攔住洪江河,笑道:“營長,您要跟這兒的鬼子拼,俺的槍俺瞭解,好用的槍營長繼續用。”他又看看洪江河的快慢機,許是也知道此去凶多吉少,說:“營長,俺幫您擦完槍再走,成嗎?”
洪江河表面平靜,實則心如刀割,他說:“小虎子,等你回來再給我擦槍。”
小虎子的眼中閃出一絲訣別,洪江河瞧了出來,便又壓低聲音說:“小虎子,不管多危險,不管困難多大,一定完成任務,全營剩下的兄弟都靠你啦。無論如何……找到騎兵團,你回來了,帶你去老孟團長那裡一起喝地瓜燒,管夠。”
小虎子沒再說什麼,簡單準備了一下起身離開。以往他機靈強幹,從不拖泥帶水,這次不太一樣,他走了兩步回頭看看他的營長,營長也在看着他。小虎子咬咬牙,徑直走到一個熟睡的戰士跟前。洪江河見小虎子推醒了那個叫狗娃子的小戰士,那是當年和小虎子一起投奔紅軍的夥伴,倆人是同村的交情。小虎子對狗娃子低聲耳語了一番,狗娃子的悲傷不言而喻。洪江河看不下去了,走過去問:“嘀咕啥呢?還不走?”
小虎子頑皮的一笑,頑皮中又有股與他年齡不相襯的悲傷。他說:“營長,俺跟他交代些事情,同村的花二姐……”
洪江河打斷小虎子的話頭:“有啥話等打走了鬼子你自己跟你花二姐說去!”
小虎子嘿嘿的傻樂一聲,轉身往北跑了。狗娃子盯着同鄉夥伴的身影,他也有了一股與年齡不相襯的悲傷。
小虎子跑了好一段路,再回頭時已看不見獨立營防禦陣地。他看不見,可他能猜出他的營長仍在看他離去的方向。小虎子剛纔跟狗娃子說:“營長晚睡早起,生活不夠規律,以後你注意着點兒,別讓營長太累。營長喜歡地瓜燒,心情不分好壞,沒事愛喝酒,注意提醒,喝多傷身。每天比營長早起半小時,預備洗臉水,有條件就預備溫水,安定的時候每晚睡前給營長預備好洗腳水。再就是擦槍,天天擦。別在乎營長罵人,營長愛罵人,可罵的都是他瞧得上的,營長要對你客客氣氣的,證明沒拿你當自己人。俺要是回不來,你做好準備替俺的位置,營長不止一次唸叨過,你中,真中!俺想,大別山的老鄉不多啦,錢大腦袋這愣頭青粗枝大葉的不適合當警衛員,還有你,你湊合。”
狗娃子問:“虎子,咋啦?沒事說這些幹啥?到底咋啦?”
小虎子自顧自說:“你要有命活着回家,替俺跟花二姐說說,俺小時候偷她家種的果子,是俺不是東西,叫她別記恨俺。俺老拿毛毛蟲嚇唬她,其實因爲……俺喜歡她!”
狗娃子還想問,但洪江河“催促”小虎子趕緊走,沒機會了,小虎子離開了同村夥伴。
小虎子繼續向北跑去,他跑得越快,越早找到騎兵團,全營弟兄就能多活幾個。營長沒有錯,確實沒有別的好辦法,也確實沒有太多時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