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安靜下來,森田弘毅像是脫力了一般,跌跌撞撞地回到居室。宇野千代子扶住他,關切地:“森田君,您還好吧?先坐下,我去給您沏茶。”
“夫人!”森田弘毅猛地抓住宇野的手,宇野覺得很疼,想抽回自己的手,森田弘毅意識到自己太激動了,他說:“抱歉,弄疼你了。夫人,我們的計劃不變,今晚就出城。”
宇野千代子輕嘆一口氣,說:“森田君,我們真的逃得出去嗎?這些年,日本人殺戮太多,我們不會得到寬恕的。”
森田弘毅:“我們之前說好的,事情若真到了今天這步田地,我們必須走。支那人,俄國人,美國人,英國人,都想置我們於死地,想活,只能走。留下是必死無疑的。還好,我說動了那些士兵,他們能在鳳縣擋住俄國人。趁此機會,咱們出城過江往南邊去。那裡還有日本軍隊,只要我們跟上他們,就有機會回日本。”
宇野千代子:“那樣的話,恐怕連日本人都無法寬恕我們了。那些自認武士的莽夫一定說,森田君放棄了陣地和士兵,他們會逼迫森田君切腹。”
森田弘毅:“千代子,我的夫人,那樣的事絕對不會發生。等我們逃出去了,我們隱姓埋名,回宮城縣,過我們想過的生活。”
宇野千代子想說,他們絕對過不上他們想過的生活。因爲這些年在整個中國,日本人做過太多壞事,即便他們能活下去,後半輩子也會時常噩夢纏身。無數因日本侵略而死的中國人的冤魂,一定會在他們的餘生中不斷出現在他們的夢裡。
“夫人,你在想什麼?”
宇野千代子迎着森田弘毅的目光,說:“我在想,日本輸了,以後不會有日本了。宮城縣也沒有了。我們無處可逃。森田君,美國人的那兩顆超級炸彈徹底毀滅了廣島和長崎。誰也不知美國人會在這之後的什麼時間對日本扔下更多的超級炸彈。森田君,我們的家也會毀滅在高溫風暴之中。我們能逃到哪裡去?”
森田弘毅想把自己扮得堅強一些,可是一個逃兵怎能扮得出堅強的樣子?末了,森田弘毅說:“夫人,請相信我,我們會逃出去,我們的家鄉也不會有事,我向你保證,我們能回到我們的家鄉,過我們想過的生活。”
“那些士兵和婦孺呢?森田君,您是鳳縣的守備司令啊。”
森田弘毅終於煩了,他皺起眉頭說:“千代子,昭和6年開始,我殺了很多支那人。我嘗試過各種殺人方法,砍頭、腰斬、大卸八塊、活埋、活剝皮、火燒、放毒、絞刑,等等。對那些抗聯匪徒,我用盡一切辦法讓他們生不如死又不能馬上死。支那人和我的仇恨已經太深,這仇恨比太平洋的最深處還要深,永無消失之日!既然如此,我不走,會是什麼結果?千代子,如果我落在支那人手裡,我不會馬上死,但不如一死了之。你想看到那樣的我嗎?”
宇野千代子狠狠地搖頭,淚如雨下止也止不住。她是真的絕望了。
許久之後,森田弘毅說:“夫人,收拾下我們的行囊吧,要走的路會很漫長的。路一定是漫長的,我不希望我們很快結束這段旅程,只有走下去才能活着。停下來的話,必死無疑。”
鳳縣日軍在緊張地進行着“玉碎戰”的準備。城區內幾處高音喇叭不停播放着縣城守備司令部的命令,大體的意思是:開拓團、軍醫院、中小學、警察公署、商行、碼頭等單位部門13歲至60歲日籍男子、15歲至50歲日籍女子,迅速到警察公署領取武器。全城的日本人幾乎全被動員起來,包括還能動彈的傷員都得到了武裝。森田弘毅的如意算盤是,這麼多被武裝起來的日本人,利用鳳縣城牆和城區內的建築物好歹能拖上蘇軍三四個小時。戰鬥打響之後,他最少有三個小時的時間,這期間應該足夠他和宇野千代子攜帶相當數量的金銀財寶經由秘密路徑遠走高飛。與飛刀門合作期間,森田弘毅知道多條飛刀門用於地下走私的密道,如今這幾條密道成了森田弘毅的救命稻草。
被矇在鼓裡的日本人,只當他們要不分男女老幼、高低貴賤來個全城玉碎,只要還能動彈的就有條不紊地到警察公署排隊領取武器彈藥。仗打到今天這個地步,戰爭武器已是捉襟見肘,典型的粥少僧多。聽到廣播後趕到警察公署擺長隊的日本人中,好多人只領到了軍刺,相當一部分人排了半天的長隊,最後被告知:“自備武器吧,城裡連一把軍隊制式的刺刀都沒有了。”
因此鳳縣的好多日本人只好拿着家傳的武士刀、長弓或自制的長矛來抵擋蘇聯紅軍的機械化部隊。
鳳縣的日本人中,全都有彷彿瀕臨世界末日的恐懼和絕望,連帶着就把鳳縣給搞得像要迎接世界末日似的。有人酗酒,有人高歌,有人摔打家裡的鍋碗瓢盆,胡鬧完畢,一臉瘋癲樣兒地奔赴陣地。一些年歲太大不必上前線的老人,在送走奔赴前線的子女孫輩後,或上吊或剖腹或投井或自焚,總之用一切辦法搞死自己,讓子子孫孫心無旁騖地去跟蘇聯坦克對拼。更極端的是,一心找死的日本人竟然連襁褓中的嬰兒和牙牙學語的幼兒都不放過,一些沒喪失理智的日本母親哭泣着求自家男人,這些都是大和民族的希望。日本男人說:“已經沒有大和民族了!美國人、英國人、俄國人、支那人,全都朝大和民族殺過來了!聽說美國人研製了超級炸彈,只一瞬間便毀滅了廣島和長崎,美國人還有更多的超級炸彈。日本已到了亡國滅種的時候,大和民族的子孫不能苟且偷生!要麼戰死要麼自殺!所有人都要有死的覺悟!”
日本嬰幼兒們有悶在被子裡活活憋死的,有被按在水桶裡淹死的,有被摔死的。兇手,竟是日本人自己。
鳳縣軍醫院,醫護人員在甄別日籍傷患,能動的全部送上前線,不
能動的就在其身上做個記號讓其自己看着辦。管你想死不想死,暫時不死,早晚就這幾天也一定死。日籍傷患中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則透着興奮的光芒。不知誰挑的頭,不能動的傷員紛紛叫嚷,祈求能動的人給自己一個痛快。
真有那實心眼的傢伙,拎着手術刀挨個病房亂竄,見到不能動的傷患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上去就是一刀,乾淨利落一點不拖泥帶水。
前段時間讓馬三驚出心髒病的金鐵當時還住在重症病房,日本軍人不鳥他,警察公署的飯島署長卻還算待見他,值此軍醫院人滿爲患的時候,他仍能住在重症病房靜養。鍋島中將忙着在柳縣山區搞定蘇聯軍隊的猛攻,自然沒時間過問一下金鐵,他寶貝外甥怎麼就會被一個俘虜給弄死了。金鐵住在尚算豪華的單間,餓了吃飽了睡,吃喝拉撒自有人管,在大多數日本人要麼被蘇軍打死要麼被自己人搞死要麼自己搞死自己的時候,他一個狗腿子竟能如此享受生活,確實很奇葩。
人活一輩子,好日子有之,壞日子也無法迴避。到了鳳縣日本人要全城玉碎的時候……
一個瞪着牛眼的羅圈腿日本兵一腳踹開金鐵的病房,把金鐵嚇得差點再次發作心臟病。
“你……想幹什麼?”
“這位先生,對不起了!全城玉碎的光榮時刻即將到來!讓我送你先去靖國神社,我隨後就到!”
“別……你……我纔不去靖國神社!你瞧!我能動!”情急之下,被醫生診斷爲一個月之內不能下地的金鐵,居然真的從牀上跳到了地上,還朝那個想要送他先去靖國神社報到的日本混人蹦了兩下,嘴上一個勁兒給自己證明:“你瞧!我能動啊!我能動!”
日本兵上去就給金鐵一個大耳雷子,叫罵道:“混蛋!既然你能動爲何不去打仗?在這裡裝什麼死人?拿好這個去陣地報到!”
日本兵塞給金鐵的,赫然是一顆香瓜手雷。金鐵能得到一顆香瓜手雷,這比大多數被臨時徵召入伍的日本平民強了太多。這不難解釋,畢竟金鐵和飯島署長關係不一般。主子到了自己要完蛋的時候,豈能忘了金鐵這樣忠實的奴才?
而今日本人可說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不能指望金鐵這樣的鐵桿奴才去爆發什麼小宇宙,好歹讓他衝到第一線在督戰軍官的督導下當一名合格的炮灰,死他一個這樣的,比早早死掉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兵,於日本人來說有更大的好處。
金鐵欲哭無淚,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地來到病房外面。這才發現,軍醫院的其他病房已然一派屠宰場似的血腥場景。好多屍體,面部表情或猙獰或絕望或興奮,要麼躺在牀上要麼橫在地上。未徹底凝固的鮮血還在地面上擴散。
“日本人,這是要……幹什麼呀?老天請保佑我啊!”後半句話,金鐵用的是漢語,情急之下他本能地說出了他的母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