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蠍子從一大堆半新的中正式裡挑出個相對較新的來,他試了試手,往沒人的地方打了一槍,反正子彈管夠,他可以如此高調地試槍。
趙驢兒走到一挺二四式水冷重機槍旁邊拍了又拍,情緒總算好了一些,他又看看堆起來像是小山一樣的彈藥箱,心裡就更美了,好像真忘記了令他不爽的不愉快,吼聲中竟摻雜了喜慶的成分:“三道疤!葛螃蟹!迷糊!過來瞧瞧上頭都給咱派了些甚好東西!”
葛螃蟹和迷糊都是湖南籍新兵,剛分到重機槍組的。三道疤,純牌老兵,怒目金剛,廣東潮州兵,參加過武漢會戰,身上三道疤,額頭上一道,肩膀上一道,屁股蛋子上一道,都不是日本鬼子打的,是以前混社會時讓仇家給砍的。
三道疤說:“我丟!這麼多子彈?這是要打幾天呀?”他看向在一旁監督的鄧二奎,鄧二奎皺皺眉,說:“多的別問!過足眼癮了就趕緊試巴一下看有啥子毛病沒得!”
三道疤討了個沒趣,當下不再多言語。機槍組四個人開始悶頭忙着檢查新派發給他們的重機槍。
凌雲志,帶周立業去黑風河南渡口預設陣地踩點。
兩人在預設陣地上來回走着。
黑風河南渡口,顧名思義,位於黑風河南岸,前人在此地開闢了可供小型輪渡停靠的碼頭。碼頭如今已遭損毀,只留下殘垣斷壁和亂石灘。原本碼頭的位置再往南是一道正面陡峭、頂端起伏的山樑,有一條小徑從中間穿過,往東南方直達通往忠武縣的官道。陡峭、起伏的山樑,就是可供防禦方利用的地利優勢。山樑正對南渡口預設登陸場的寬度近五百米,呈一個標準的凹弧形。起伏的頂端大致將山樑切分爲三塊相對獨立又可互相呼應的小高地。
凌雲志說:“這就是咱們的預設主陣地,正對的鬼子登陸場是一馬平川,鬼子從這裡過,咱們可半渡擊之。缺點就是,這地方全是花崗岩,太硬,幾鏟子下去也就啃下一層皮來,防禦陣地不好修啊。再就是正面寬度,這就不是一個連能全部照顧得到的!”
周立業:“還是以前那陣地好。從來就沒十全十美過啊。”
凌雲志:“沒辦法,前段時間跟咱們全師對峙的鬼子才一個聯隊,分不出那麼多兵過黑風河抄咱們後路,要不然提前一段時間把這地方整修一下,還真是個不錯的阻擊陣地呢。可是……我就不信上頭沒想到這一點,但那時候誰又想着再跟鬼子死磕?兩方相安無事了,咱這邊有幾個還想着跟鬼子大幹一場?就連你我,都不再想怎樣打仗而是隻想捱日子。現在不一樣了,鬼子不知來多少,不在這地方放人守着真不行。可是,咋能好好守呢?臨時抱佛腳吧,吃飽喝足鉚勁兒的幹!爲保自己的命,豁出去了。現實就是這樣,咱條件有限,整好了這防禦陣地,還得去辦一件咱們咋也看不出能辦成的事情。”
周立業苦笑:“團座,也別太自責了,不全是咱的責任啊,全是現實給逼的,不得已而爲之,別的部隊我不好說啥,在咱們這後孃團當兵的,又有哪個不想把小鬼子趕下海?又有哪個是抱着捱日子的想法才套上軍皮吃軍糧的?說眼下,就這地方的寬度,放一個營守起來都費勁,放咱們一個不滿編的連,小鬼子又是飛機又是重炮的,咱們就算再有覺有悟,又能咋辦嘛!至於全盤戰略,也不是咱一個後孃團該操心的事,人家也不讓你多操心啊。說到咱眼下要辦的事
,我倒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擺明了真想讓咱絕戶不是!我進城磨嘴皮子時親眼看見的,薛長官從戰區直轄的部隊中抽調一個整師的正規部隊,那是真的正規部隊啊,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這正規部隊早晨剛到忠武縣地界,爲啥上頭不能把這羣小白臉派給怎麼一些呢?幫幫忙打打雜也好啊,哪怕就幫着挖野戰工事等打起來幫着擡擡傷員呢。”
凌雲志心裡又是嘆中國軍隊武器不如人、將無鬥志、兵無士氣,又是嘆國軍內部互相傾軋、見死不救等劣習幾成定律。周立業那麼說,他過了好久才搭腔:“那一整師的正規部隊,是給咱們師當預備隊的,預備隊嘛,當然不能隨便用啦。”
這話,很顯然連凌雲志自己都當是屁話。想來,周立業嘴裡說的那一整師的所謂援兵,穿的是嶄新嶄新的黃綠色軍裝,頭上頂的是英國造1917鋼盔,手裡拿的槍械絕不像凌連所在的雜牌師那樣,人家不是混編萬國牌:以團爲基本單位,分別裝備有中正式、三八式、蘇聯造莫辛納甘步槍,衝鋒槍全是花機關,輕機槍爲ZB-26或蘇聯造DP27轉盤機槍;重機槍,當時周立業沒看到,想來不是二四式也得是繳獲鬼子的九二重機。就這身行頭,即便不是老蔣嫡系,恐怕也是地方軍中的精銳。周立業形容那隊援兵:口音雜七雜八,但以雲貴方言爲主。想必該是西南方面新建的部隊吧。
想這些能怎樣?人家有再好的武器再多的人,又能怎樣?那不是給凌雲志們用的。
凌雲志發現自己最近所嘆之氣着實多了些,苦笑都幾乎讓五官錯位了。他又左右看看,說:“小周,你也別說忠武縣城裡屯着的新來的兵是正規部隊,好像咱們不是正規部隊似的!咱正兒八經是校長的嫡系。”
再一次的,這樣的話恐怕也就是自慰時用用。凌雲志和周立業,身在嫡系不是嫡系,多少年前他們自己就一清二楚了。
凌雲志咬咬牙,說:“咱們啊,能多頂一會兒的辦法也不是沒有。既然有辦法,就犯不上去求爺爺告奶奶。爲了餵飽弟兄們,咱求人就求人,可是打鬼子,憑啥求人呢?中國軍人的分內事,自己辦好,爲何求人?”
周立業:“是啊,本分的事,本分的做。可是團座,能是啥辦法讓咱們一個不滿編的連去扛不知道多少鬼子的攻擊呢?”
凌雲志和周立業都打過淞滬會戰,對日本鬼子的火力和攻勢強度太熟悉了。當年淞滬抗戰,整師整師的中國兵被投入戰場,一天不到整師的中國兵要麼折損大半要麼全體成仁。那些年,死的還都是那忠武縣城裡屯着的樣子好看的兵,像某些不厚道的人說的那樣,這就叫中看不中用。
凌雲志說:“咱們人少,拉一條橫線打阻擊堅持不了多久。所以咱們除了佔領三個小高地之外,再順着山體從下依次往上梯次佈防,多安排冷槍手,在阻擊過程中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儘可能多的射殺鬼子的軍官和重火力手。把迫擊炮和大部分擲彈筒挪到靠後的地方藏起來,制高點上安排觀測員提供座標讓炮兵們開火。”
周立業說:“嗯,團座的主意真不錯,重火力全安排在反斜面,鬼子無論如何找不到,避免被他們的炮兵給一鍋燴了。”
凌雲志:“咱們連近百號人,守三天是費勁,只能是多拖一分鐘是一分鐘了,這麼辦,算是盡最大努力讓咱們的火力施展空間更大一些,讓鬼子傷亡更多一些,
也就能多拖鬼子一段時間。薛長官的口袋陣戰術,就是這樣給鬼子佈置一個一個口袋,讓鬼子每撕破一個口袋都要付出傷亡,等到最後鬼子強弩之末了,我軍主力再四處夾擊鬼子。”
周立業繼續苦笑:“只苦了咱們的弟兄。算啦,誰讓咱是軍人。”
凌雲志說:“走吧,郭胖子該包完餃子了。等吃飽了,讓弟兄們連夜開挖工事。”
凌連原陣地已是香氣四溢。架在空場上的大鍋裡清水翻騰,郭胖子帶幾個新兵用工兵鏟盛來包好的餃子往鍋裡倒,另外幾個新兵不停地將找來的劈柴填進鍋下的火堆中。
有人嘖嘖讚歎:“老摳不愧是老摳,還真能給弄回這麼多豬肉啊。”
老摳撓着自己的大光頭笑着說:“主要是郭司務長拿的主意好,那奶逑的黑心商人,豬肉的價格能給提到一斤十塊大頭。咋咧,一句破壞抗戰,一點脾氣都莫咧!”
更多的人附和着:“是啊,司務長就是行。”
這算是極大的肯定,並且讓郭胖子聽見了他久違的姓氏後面加職務的稱呼。他當作擀麪杖的半截工兵鏟把手更加賣力地在大鍋裡翻弄,嘴上叫着:“就好了啊!弟兄們別傻站了啦!拿碗筷去呀!喂!別搶啊管夠了造!”
聽他這麼咋呼,人們立刻去伙房拿碗筷,來回的路上全部不約而同地鬆了褲帶提前給肚子騰地方。這一晚比過年還高興,因爲有餃子,還是肉餡的。在好多士兵看來,即便這是斷頭飯,能吃個飽也是享受了。
凌雲志和周立業回來時,第一鍋餃子剛剛好。見凌雲志返回了,圍住大鍋的人羣自動讓出一條道來。郭胖子招呼:“團座啊!餃子好啦趕緊來嘗。”
凌雲志笑笑,說:“弟兄們辛苦,弟兄們先吃。”
士兵中有人說:“團座能給咱張羅回來這頓餃子,就得團座先吃啊。”
自有那動作快的人端着盛滿餃子的飯碗塞給凌雲志、周立業和鄧二奎。一羣當兵的眼巴巴看着長官,凌雲志連着往嘴裡塞了好幾個餃子,含糊不清地喊:“白菜蘑菇豬肉還有粉條!好吃!吃啊弟兄們!”
然後士兵們就比大鍋裡的餃子湯還沸騰,郭胖子一手拎着個炒勺一個勁兒敲鍋沿,扯脖子喊:“別把鍋幹翻了呀!都悠着點兒!”
一羣人歡快地圍着大鍋,往自己的碗裡填滿了餃子。沒有醬油沒有醋也沒有大蒜,就連肉也不是很足——派發的和後買的豬肉加起來攏共才五斤,是絕對不夠近百號大男人吃到盡興的。但哪怕餃子餡裡只有那麼一星星的肉,在當時也足以讓這幫缺吃少穿日久的人像過年一樣高興了。畢竟,包餃子的面是真正的細面,肉不夠,可是白菜、蘑菇、粉條是管夠的。這在凌連的官兵看來,已是奢華到天上去的晚餐。
吃上這頓奢華的晚餐,付出的代價太過慘重,不是鬧着玩兒的,是真正參與一場無可爭議的絕戶仗。
書蟲子被趙驢兒、羊蠍子給帶的,情緒不是很高,情緒不高意味着食慾大受影響。於是凌連的後孃兵們看見新來的排座吃相無比斯文,於是五大三粗的後孃兵們心說書香門第出身的就是喜好裝犢子。
趙驢兒勸書蟲子:“儘量吃,可勁兒吃,都明白你爲啥沒心思吃餃子,那也得多吃,這是規矩,規矩就是規矩。”
書蟲子感覺這頓餃子是他有生以來吃的最憋屈的一頓餃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