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們在山林中健步如飛的行進,轉眼的工夫山林中只有日軍的無頭屍,日軍的武器彈藥、糧食,還有射在屍體身上的箭,都被拿走了。
“阿克敦!博西勒!”
“關叔叔!你瞧!這是機關槍吧?嘿嘿!”
關老爺子讚許地看着兩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兩個漢子分別帶領的人馬也都興奮得漲紅了臉。看來伏擊戰斬獲頗豐,現在這羣獵人們有幾十杆槍了,是現代化的步槍,不是土槍土炮和弓箭。關老爺子看看這個,瞧瞧那個,讚許過後又有些黯然。這些精壯的後生,沒有選擇離開,而是要留在黑匣子山與倭寇決一死戰,他們就是抱着死戰的心態留下的,沒再想過活着。真正的巴圖魯,是不是註定就這樣戰死在莽莽山林中?此後的歲月中,有幾個人能夠記得他們呢?
關老爺子的黯然轉瞬即逝,既然認定當巴圖魯就不要想這些了。關老爺子吩咐大家休息,獵人們三三兩兩的分開,關老爺子忽然叫住了一個人:“納穆!你是納穆?”
被叫做納穆的人站住了,興奮的獵人們也站住了,大家看向一個人,現在只有他沒有興奮之情,手裡拎着的卻是實實在在的一把東洋戰刀,身上有血跡,一看就是一幅與人近身肉搏過的樣子。博西勒趕緊說:“關爺爺,納穆沒走,他是好樣的!斬了一個鬼子軍官,搶了鬼子軍官的戰刀。”
納穆側過頭,朝關老爺子露出半張可說俊秀的臉。這半張臉確實很俊秀,濃眉,丹鳳眼,高鼻樑,白白淨淨的,絕不像個常年深山狩獵的人。納穆說:“關爺爺,俺沒走。”
關老爺子說:“我立下的規矩,家中獨子,走;未有子嗣,走;家有老父老母,走。納穆,你訥死得早,你瑪耳順之年已過,你是家中獨子,又沒成親……所以你該走!”
納穆轉過身子,整張看起來慘不忍睹的臉面向關老爺子,說:“關爺爺,俺瑪沒走,您沒看到,他老人家走不動了,他去找俺訥了。他讓俺走,給俺家留後。可是關爺爺,您看俺的臉……”
一衆獵人中年歲少長的已開始長吁短嘆。這個納穆,小時候遭過難,當時屯子裡的壯年們大部分進山狩獵了,誰也沒想到這節骨眼上有一隻熊瞎子誤打誤撞進了屯子。那次納穆還沒滿八歲,恰巧從外頭劈柴回來,結果被熊瞎子舔了臉,半張臉廢了,本是個英俊的孩子卻破了相。就這樣,二十郎當歲還沒成親,這副模樣能找到媳婦嗎?這件事在藍旗屯是較爲沉重的話題,平時幾乎沒人提及。每每看到納穆,實在看不過去,可是沒辦法,實在沒哪個姑娘願意嫁給這樣的人。哪怕納穆是藍旗屯中比較拔尖的獵手之一,哪怕納穆家因爲能幹的納穆而生活較爲富裕。
納穆說:“關爺爺,讓俺留下吧,反正俺已經留下了。俺是獵熊的好手,關爺爺。再有,俺也想當巴圖魯!”
關老爺子嘆了口氣,對納穆說:“孩子,這是你自己的選擇,留下吧。”
納穆笑
了笑,殘缺不全的半張臉讓他的笑容怪異恐怖,怪異恐怖的笑容轉瞬即逝,納穆本身不是愛笑的人。他形單影隻的找地方休息去了。
關巴彥對關老爺子說:“瑪,納穆這孩子太可憐,本想讓他走,到個新地方,興許能找到媳婦,唉……”
關老爺子說:“他是藍旗屯最好的獵人之一,擅長獵熊獵虎。可惜,以貌取人的人太多啦。也許,咱們都錯了,如果咱們沒錯,爲什麼除了同情,卻從未有過幫助納穆的行爲?單純的同情,不如來點實際的。成全他,讓他跟着咱們,做一個真正的巴圖魯!他曾經與一頭成年棕熊周旋了整整三天,你忘了?他受了重傷,棕熊卻失去了腦袋。有納穆在,能讓侵入我們家園的鬼子多死一些!”
當日入夜,早些時候進入黑匣子山深處的日軍搜索隊該歸隊了。熱氣騰騰、香噴噴的飯菜就擺在營地裡。暮色中,終於有一隊隊疲憊不堪的日軍走出深山,看到飯菜的他們,臉上的疲勞瞬間不見。他們排起長隊領取飯菜,領到飯菜的開始毫無吃相的狼吞虎嚥。
不遠處的施工現場,勞累一天的勞工們仍然沒看到他們的晚飯,在監工們的呵斥和皮鞭下疲於奔命地幹活。從動土開工到現在,短短几天,已有好多身子骨弱的勞工倒下了,倒下的被擡走就再也沒有出現,恐怕凶多吉少。憤怒、壓抑、勞累、飢餓、絕望,還要進行高強度的施工,勞工們自己知道,他們沒有死,卻提早進入了地獄,人間的地獄。
日軍搜索隊營地,拄着指揮刀的日本搜索隊指揮官宮本站在營門口等待他所有部下歸來。可他無法集中全部注意力,他不由自主的看向燈火通明的施工現場,天色太暗,他看不見工地上的人,耳畔迴盪着勞工們的呻吟和慘嚎,再就是監工們的呵斥,以及皮鞭落在肉體上發出的刺耳脆響。宮本不由皺了皺眉,他自認爲他是武士而非屠夫或劊子手,當地支那人雖未開化,好歹是和他一樣的人,不該這樣虐待同類吧?
宮本麾下一名軍官快步跑來,報告:“聯隊長閣下,有七十餘人到現在還沒歸隊,據瞭解,是櫻井大隊的人!”
宮本皺皺眉,思索了半天才說:“應該是因爲山高路險,事先又沒有當地的精確地圖,所以多繞冤枉路了。”
軍官說:“聯隊長,卑職並不這樣想,我們之前已經見識到了當地原住民的頑冥不化和驍勇善戰,再就是當地山中兇獸橫行。那七十餘人,怕是凶多吉少啊!”
宮本終於決定相信——儘管他一萬個不願意相信——他那至今未歸隊的七十餘名部下遭遇了不測,要麼死於散居山林深處的原住民之手,要麼慘遭兇獸襲擊。總而言之,在沒有參加戰爭的時候,他的士兵卻爲天皇玉碎了。宮本回到他的指揮部,要通了旅團指揮部的電話。
“旅團長閣下,卑職宮本向您報告,經確認,今日我部進山搜索的部隊有七十三名士兵未能歸隊,卑職懷疑,他們遭遇了襲擊,請求旅團長閣下進
一步指示……是!旅團長閣下!”
宮本撂下電話,快步走出指揮部,對一名待命的傳令兵道:“叫櫻井大隊長馬上來找我報到。”
不多時,未及戰爭爆發就莫名其妙失去了七十三名士兵的櫻井跑步來到宮本跟前。櫻井五短身材,圓臉,沒脖子,論年齡他比宮本大三歲,卻更早的衰老。櫻井本是漁家子弟,在舊日本帝國陸軍中靠軍功由普通士兵一步步熬到了中佐大隊長的位置。他的成長曆程滿是辛酸血淚,這一點上,他與出身貴族的宮本沒法比。宮本是含着金子出生的,註定生來就比許許多多農家子弟、漁家子弟強百倍,吃珍饈美味,穿華麗和服,讀貴族學校,帝國陸軍大學畢業後順理成章的擔任軍官職位。也因此,櫻井和宮本並不是很對付——這源於一個草根階層對貴族階層天然的嫉妒心。礙於上下級官階高低不同,櫻井只不過講求個面子,在平時能夠做到一個下級對上級應有的尊重和服從,但也只是表面上。不過這次,櫻井的底氣很不足,前面說了,未及戰爭爆發就莫名其妙失去了七十三名士兵,這七十三名士兵生死未卜,早晨好好的出發了,晚上卻沒按時歸隊,問題很嚴重。
“櫻井君,七十三名天皇的士兵,早晨好好的出發,晚上卻沒按時歸隊。現在不是戰爭時期,櫻井君。”宮本不慍不火的語氣更加讓人不安,誰知這是不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平靜假象呢?宮本只說兩句話,櫻井的額頭上已有冷汗滲出了。櫻井道:“聯隊長閣下!這是卑職的失誤!卑職這就組織士兵進山搜索!一定找回我們失蹤的戰士!”
宮本還是不慍不火,讓人不安,宮本說:“櫻井君,對這七十三名走失的士兵,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要對上級有交代,對本部官兵有交代,對官兵的家人有交代。”
櫻井的語氣急切而堅定:“是!卑職這就去辦!”
宮本揮手示意櫻井可以走了,櫻井一步並兩步的跑開了,由士兵變爲軍官後,櫻井已有十年沒跑得這樣火急火燎了。
櫻井回去後集合了他的部隊,連續幾天在山中轉悠,伙食再好,訓練再有素,到現在也該很疲憊了。櫻井對士兵們說:“我知道諸位很累,我也累。可是我們有七十三名同伴在山中走失,生死未卜。這片莽莽山林,不知隱藏着多少兇險。但我們是大日本帝國軍中的一員,我們是爲戰鬥而生的!我們有恐懼和疲憊,我更有戰勝恐懼和疲憊的能力!戰士們!去戰勝恐懼和疲憊,找回我們的同伴!出發!”
櫻井大隊點燃火把出發了。他們出發時,工地上的中國勞工們終於獲准吃飯。一雙雙佈滿血污的無力的手捧着盛有雜糧粥的碗。有勞工擡頭看向日軍營地,千餘個火把排成一個長條,好像一條身上燃着火焰的巨大怪蛇。千餘日軍狂熱的吶喊讓人心生畏懼。勞工們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的顫抖,這些天的苦難經歷已讓他們充分認識到了日本人的兇狠殘暴,現在看來,狂熱的日本人更加讓人害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