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豔陽高照。幾乎半夜沒睡的牛蘭花醒來,發現昨晚縮在她懷裡痛哭的唐龍凱不見了!好好一個活人,去哪了?牛蘭花一陣驚慌,該不會這傢伙趁她熟睡時,又去尋短見了?牛蘭花翻身下牀,棉靴剛套上一隻,就見還打晃的唐龍凱進了窩棚。牛蘭花急道:“你死哪去啦?”見唐龍凱咋的也沒咋的,她鬆了口氣,又問:“幾時了?”
唐龍凱說:“快到晌午了。”
敢情睡了這麼久,以往不是這樣的。孤身一人在這人類的禁區求生,從來不曾睡過一個完整的好覺。現在多了個唐龍凱,牛蘭花居然睡得這樣沉。這就是所謂的安全感?唐龍凱開口道:“白天不能生火,那你一般吃啥?”
牛蘭花關心的卻不是這個,她不能不想起昨晚兩人某些親暱的動作,一想起來不由面色緋紅,也就忘了回答唐龍凱的問題。唐龍凱好像很粗神經,沒看到牛蘭花的異樣似的,自顧自說:“該不會你一天只有一頓飯吧。還是生吃啥?”其實牛蘭花的異樣他全看在眼裡了,只是不想細琢磨或明說什麼。
牛蘭花問:“你餓了?”
唐龍凱搖頭,道:“怕你餓了,我剛纔出去找了半天,我知道現在連野菜都沒有,你睡得那樣沉,不能打擾你好夢。我想多少能找到些可吃的東西,總不能讓你醒了還餓肚子。”
牛蘭花說:“白天確實不敢生火,一般我白天也不吃啥東西。”她說話時,心裡已十分感動,好久沒有人這麼關心她了,自從綹子被剿滅後她一直孤身一人。更別說,現在關心她的,是個英俊的男人。
唐龍凱這時又說:“我去砍些柴吧,窩棚裡太冷了,忍過白天,晚上好生火燒飯、取暖。”
牛蘭花站起身,拿過唐龍凱手裡的斧頭,說:“你還是歇着吧,俺去弄柴火。如果你餓了,俺昨天撿來的雜麪餅子你對付着吃一口。俺習慣白天不吃東西了,沒事。”
唐龍凱說:“別,還是我去砍柴,我皮實得很,腦袋不疼了。”
牛蘭花卻一直推着到他到牀邊,說:“你躺着吧,俺都看出你還打晃呢。蓋上虎皮毯子,白天不能生火,你躺着不動會很冷。”
唐龍凱被牛蘭花半強制性地安置在牀上,牀上還有牛蘭花殘留的體溫和體香。牛蘭花給唐龍凱蓋上虎皮毯子,很細心地掖好容易透風的四角。她出門前說:“別亂動,剛纔俺醒了沒見你,真急。”說完閃身出去了。唐龍凱躺在牀上,情不自禁的,他整個人縮進虎皮毯子中,這其中殘留的體香,他好像真切的喜歡上了。
傷一定還沒好利索,起牀後又是一通折騰,原本精力充沛的唐龍凱忽然腦袋一沉,又睡了過去。
還是這片山區,昨天唐龍凱小隊幾乎全軍覆沒的地方,又來了一隊人馬。是端木彧小分隊,至今仍無折損,只是也在日僞軍鐵桶般的包圍進剿下偏離了既定轉移路線。通訊不發達所導致的,即便真的被日僞軍趕往一個方向,小隊彼此間竟毫不知情。端木彧小隊同樣見到了好多抗聯烈士冰雕般的遺體。同樣很悲憤,同樣愛莫能助。如今還能活着動彈的戰士都已十分虛弱,拼着力氣走到現在很不易了。端木彧帶着戰士艱難跋涉。終於,他們看見了另外二十幾個相對集中的屍體。
寒冷的天氣讓屍體沒有立刻腐爛,當然也沒有立刻凍得面目全非。一個眼尖的戰士忽然低呼了一聲:“唐隊的人!張麻子!”
這一聲低呼,所有人心裡一顫。端木彧快步走過去,蹲下來看這具血葫蘆一樣的屍體。許久,端木彧都沒有說話。其他人開始四下裡尋找,他們想確認這些人是否真的是唐龍凱大隊的人。很快,衆人的嘆息聲表明,這些人就是唐龍凱大隊的戰士無疑。這些戰士都是老兵,在東北敵後游擊戰爭中經歷過無數的兇險,誰承想,還是
犧牲了。
越來越多的戰士開始哭泣,想不到,最沒可能全軍覆沒的小分隊,被他們看到全軍覆沒了。端木彧沉聲問:“都在嗎?唐隊呢?找到沒有?”
戰士哭着回答:“沒有唐隊,好像有爆炸,有殘肢斷臂,是咱們的兄弟,恐怕唐隊已經……”
端木彧仰天長嘆,難過的閉上眼睛。以他對唐龍凱的瞭解,最後的戰鬥一定不會讓敵人好過,那麼,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唐龍凱認定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拉上附近的鬼子共赴黃泉。那些殘肢斷臂,有哪個曾經屬於唐龍凱?端木彧真想好好找找,可他又不忍目睹這慘烈的一幕。這麼長時間的朝夕相處,兩人頭次見面好像就在昨天。一個身着中央軍作戰服的英俊青年,勇猛無所畏懼,技藝精湛,夠種拿走上百鬼子的性命。這是一個對鬼子充滿仇恨的好兵,一個有可能在將來成長爲一代將才的優秀軍人。現在,碎了……
端木彧,當他真正參與進這場保家衛國之戰並認識了一羣生死與共的兄弟後,他自認爲他足夠堅強,敢拼命,敢去死。此時此刻,面對這些犧牲戰友的遺體,他發現他真的不夠堅強。尤其是,與他共同奔赴東北的一個最親密的戰友,他從未想到過這位戰友會死,如今這戰友卻真的屍骨無還。這樣的打擊,他無法承受!
而一個悲痛至極的人,最想嚎啕大哭一場時,竟發現,自己沒有一滴眼淚!
還有關山豹、老鈕、羅真金,這些突圍後就失去聯繫的戰友,他的妹妹,他唯一的親人端木雪,還有小吃貨劉皮實。現在,他們怎麼樣了?是不是也已經……
端木彧不敢再想。他強忍住巨大的悲慟,命令:“繼續前進!不要再停留!”
“支隊長,該把兄弟們埋了呀。”有戰士哭着說。
端木彧聲色俱厲道:“忘了我以前說過的話?不管誰中彈了,包括我,你們這些還活着的,不要停,繼續走!我們,只要有一個人能夠活着突出重圍,戰死的弟兄,他們就不是白白犧牲!重複命令,繼續前進,不要再停留!”
一支悲慟的小分隊,繼續着他們那似乎漫漫無盡頭的征途。
未曾目睹唐龍凱小分隊悲劇的其他人,關山豹和羅真金的兩個小分隊,自從合兵一處後,始終未曾走出他們所處的山區。他們距離人口聚居區越來越遠,仍然無法擺脫關東軍討伐隊無休無止的追殺。他們曾經試圖殺一個回馬槍,至少吃掉一些相對孤立的日軍隊伍,也好以戰養戰補充極度匱乏的給養。怎奈,與抗聯對峙日久的關東軍,已經學會如何應對抗聯的小股分散游擊戰了。他們的人數從來不少於一個小隊,軍犬、機槍、擲彈筒等一應俱全。並且,關東軍的步兵分隊與航空兵、炮兵保持緊密聯絡,一旦發現抗聯隊伍,不光步兵分隊蜂擁而至,轟炸機和炮火覆蓋也是接連不斷。不光端木彧的支隊,所有抗聯部隊都在這樣的立體討伐下損失慘重。加上東北地區可怕的嚴寒,原本人數不多的部隊再度大幅減員。
不可避免的,失敗情緒開始籠罩這支在敵後堅持抗戰近十年的英雄部隊。
同時,一些隊伍出現了不穩定現象。開小差、叛變等情況時有發生。對抗聯威脅最大的,往往就是變節者。在變節者的引導下,堅持抗戰的抗聯部隊遭到日僞軍更加精確的打擊,遭受了更慘重的損失。
最終,順利進入蘇聯境內的僅是一少部分抗聯部隊。大部分忠誠的抗聯戰士,犧牲在白山黑水間。東北地區的抗戰,真正陷入了最低谷。
關山豹和羅真金,他們真的拼不起了,不多的戰士也接連犧牲。食物極度缺乏,熱量和維生素得不到及時補充,身體越來越羸弱。有些同志,晚上睡過去就沒再醒來,有的因飢餓,有的因寒冷。活着的人,甚至沒有力氣給戰友挖個墳坑
。只好拼一口不足的力氣將戰友遺體所在的雪洞推平。活着的人明白,犧牲的戰友並沒有真正入土爲安:等天氣轉暖,積雪融化,戰友的遺體將重新暴露出來,或者隨着逐漸升高的氣溫而逐漸腐爛,或者變成林中野物的美食。可也只能這樣了。
一天晚上,當關山豹和羅真金的聯合小隊吃完最後的糧食後,關山豹終於說:“弟兄們,情況已經嚴峻到這個地步了,大家堅持到今天,已經對得起國家。如果現在走,俺和羅隊,不會攔着的。”
羅真金沒說話,只是點頭表示同意關山豹的話。連最根正苗紅的端木雪,也沒發表相左的意見。
關山豹等了許久,見無人反應,便又說:“現在,去二道溝顯然不現實了,咱們根本就是在鬼子的包圍圈裡打轉轉,哪裡沒鬼子,就往哪裡走。這根本不是打仗,甚至都不是逃命,這叫疲於奔命。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到了這個地步,想活,走,不算丟人。俺這個當隊長的,絕不攔着,真的。”
白老虎發話:“關隊,羅隊,俺想知道,你們二位準備咋辦。”
羅真金慘笑:“其實俺和關隊,再有唐隊、老鈕和皮實,當年本可以跟國軍主力轉進到華中保衛武漢。跟着大部隊,總不會像今天這樣。但是,俺們選擇回東北,這把骨頭要埋的話,那也得埋在家鄉。”
關山豹補充道:“是的,或生或死,或輸或贏,絕不再離開這片黑土地,是我等之前發過的血誓。”
兩人說這樣的話,好像並沒有回答白老虎的問題,可是在場僅存不多的戰士都明白了兩人話裡的意思。白老虎一拍大腿,說:“俺本來就不想走,二位隊長這樣說,俺更不走。”他又看了看另外兩個戰士,問:“你們呢?啥意思?”
一個戰士說:“當年自己選下的路,那就一直走下去吧。”
另一個戰士說:“嗯哪,不走。決不當慫蛋。這麼遠的路都走下來啦,不差最後一哆嗦。”
關山豹說:“好吧,可你們也要記住啊,不是我這當隊長的不給你們活路,是你們自己選的!”
白老虎說:“關隊,哪的話!咱們一起走到現在,當然還得一起繼續把路走完!一起到了閻王殿,非得跟閻王他老人家商量商量,下輩子給咱託生到同一個富貴人家,咱這輩子讓鬼子給鬧的,只能一起吃苦啦,下輩子高低再當一回兄弟,一起享盡榮華!”
關山豹點頭道:“老虎,好兄弟!”他的眼神忽然又黯淡下去,這細微的變化讓一直未吭聲但真正心細如髮的白玫瑰瞧見了,白玫瑰問:“關隊?你……”
關山豹說:“俺大哥,親大哥,名字裡也有個‘虎’字。以前……以前他是屯子裡最好的少年獵手。”
羅真金安撫似的拍拍關山豹的肩膀,一時卻又想不出安慰兄弟的合適話語。關山豹兀自說:“俺真想他呀。”
白老虎說:“關隊,你還有俺們呀。”
關山豹勉強一笑,說:“是啊,是啊。”不過,既然觸人生情想到已逝多年的大哥,自然而然又想到分散突圍後就沒再見過面的三弟,他還是很陰鬱。
羅真金只好說:“會見到的!一定會見到的!”
端木雪卻說:“真金,別這麼說,咱們總會衝出去的!至少,豹子,你大哥肯定不希望你馬上去見他,你得打走鬼子,打出一片勞苦大衆不再被欺負的新天地。還有更長的路要走,還有更多的仗要打。”
衆人陷入沉默,不知過了多久,篝火即將熄滅,附近也實在找不出乾柴了。關山豹說:“睡啦睡啦,明天繼續走,鐵桶包圍算個鳥!老子戰上海、保南京,華北大平原跟鬼子死磕,毛兒都沒少一根,現在算啥?”
端木雪笑得很開懷,也張羅:“嗯,對,大家睡個好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