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初,黑吉兩省交界某處山區。
天寒地凍,一隊身着關東軍棉衣和白色披風的男子在齊膝深的積雪中向前緩緩行進。他們出來有半個月了,眼下該是回家的時候。
走着走着,隊伍中一個半大孩子似乎體力不支,漸漸落後。隊中有人衝那孩子道:“嘿,又餓啦?”
半大孩子點點頭,爲首的男子轉身走到半大孩子跟前,從懷裡掏出一塊繳獲的日本餅乾塞給半大孩子。男子說:“皮實啊,墊補墊補,到家了讓你乾孃給你烙肉餅。”
長大一些的劉皮實露出一臉開心的笑容,幾年過去了,他仍是那副吃貨樣,與幾年前不同的是,他飯量越來越大。也對,他到了飯量大的時候,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個子一直往上竄,他乾孃端木雪不斷給他放寬衣褲。本來在成年人的世界,他都是撿大人的衣服穿,衣袖褲腿適當的扎短一些就行。眼下照他長個子的速度來看,離他直接穿大人衣服的日子應該不太遠了。
劉皮實吃了餅乾,對給他餅乾的男子說:“對了,龍叔,俺剛想起來,咱哪還有肉和麪啊?被鬼子圍住後,山裡的野物也都讓咱吃得差不多啦。烙肉餅是吃不上了。”
鬍子拉碴的唐龍凱揉了揉劉皮實的腦袋,笑道:“誒,剛發現,皮實長大啦,不光個子和飯量長起來,智商也高了不少嘛。嗯,該給你張羅個媳婦咯。”
一干男人鬨笑開了。雖然他們被日軍困在這片山區將近半年了,搞得他們沒有面沒有肉日子不是一般的苦。可是出來這半個月,連着揍了二十幾個落單的小鬼子,斬獲頗豐,衆人的心情很是不錯。想來,半月前一同出發但走不同路線的由關山豹、老鈕、羅真金分別帶隊的另三路人馬,戰績自然落不下,備不住更高呢。就半個月,搞死這麼多日本兵,這在關東軍重兵圍剿、部隊損失嚴重、士氣低落的1940年初,實在很鼓舞人心。
隊伍繼續前行,天黑前抵達他們的目的地——鴨嘴溝密營。該密營位於山區中央,地形險要,加上大雪封山,除非在此地經營多年熟識路徑,外人輕易到不了這裡。也正因爲這,雖說被日軍圍在此地近半年,日軍卻一直沒能破壞這裡。唐龍凱走着走着,忽然對雪地中打了一聲呼哨,別人都沒看出什麼異樣,唐龍凱徑自走了過去。
“別藏啦,我都看見你了,腳後跟還在外面露着呢。”唐龍凱說着,踢了踢外人絕對看不出來的雪地。唐龍凱這一踢,地表發生變化,“騰”地一聲,一個身披白色披風的人出現在大家面前。
“白玫瑰?你當班?”
叫白玫瑰的假小子點點頭,其實她面容姣好,只是常年混在男人幫裡,連頭髮都跟男人一樣短,所以是個假小子。白玫瑰指指僞裝良好的營地,說:“唐隊,當家的交代,今晚開會。”
唐龍凱點點頭,旋即苦笑,對白玫瑰說:“啥當家的啊?咱不是土匪,是正規軍,老大叫支隊長。強調不止一遍,咋老記不住?”
白玫瑰點點頭,唐龍凱說:“好,聽我口令,臥倒!繼續隱蔽放哨。”
白玫瑰依口令伏臥在地,唐龍凱帶人走向隱蔽營地。劉皮實跟着走,只不過慢了些,這工夫大人沒時間搭理他,他還是待大人走到聽不見他說話的地方時才蹲下問白玫瑰:“玫瑰姐?忙着呢?”
白玫瑰沒心思跟小屁孩子扯皮,只是敷衍地點點頭。劉皮實問:“當家的說沒說,今晚吃啥?”
白玫瑰這纔看看劉皮實,心裡說:是啊,你個小吃貨還能跟俺說些啥呢?她嘴上回答:“還那樣。不如你們出去的人吃得好。”
劉皮實皺起眉,說:“又是那些啊?唉,吃了肚子難受,還屙不出屎來。”
白玫瑰沒啥反應,繼續據槍放她的哨。劉皮實嘆了口氣起身要走,但又蹲下了。他訕笑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個鐵盒子遞到白玫瑰跟前,說:“姐,給你吃,俺繳獲鬼子的。”
白玫瑰看到鐵盒子上
印製的歪歪扭扭的日文本能地皺起眉頭,她爹媽都是讓日本人害死的,她因此恨屋及烏,連帶着對日本人的任何物件都極度厭惡。劉皮實又說:“姐,吃吧,小鬼子的肉罐頭,比草根樹皮湯好。”
白玫瑰接了,說:“謝啦,皮實。”
很普通的一句話,說者又顯得那麼冷淡,劉皮實卻像聽了多好聽的話似的。“嘿嘿嘿”傻樂一聲,起身一蹦一跳的去營地了。
隱蔽於松林中的一處窩棚裡,火爐旁坐着幾個鬍子拉碴、滿臉滄桑的人。唐龍凱走進來,對衆人寒暄道:“嘿,都回啦。咋樣?”
老鈕說:“湊合吧,二十一個鬼子。”
關山豹說:“十六個,俺折了仨弟兄。”因爲損失三個人,所以他情緒不是很高。
羅真金說:“俺也折了……三個。”在這支原本人數不多的隊伍裡,一次持續半月的遊擊行動足足損失六人,那就是很大的損失了。
老鈕問:“你揍了幾個啊?問半天了你也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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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真金嘆了口氣,又說:“八個……”
以當下的敵我態勢來說,如此戰績對比如此損失,這趟買賣乾的確實不夠本,甚至虧本。
唐龍凱說:“我們揍了二十四個鬼子。”
一直沒做聲的端木彧這時清清嗓子,道:“龍凱,坐吧。咱開個會。”
唐龍凱坐在火爐邊,手伸過去取暖。老鈕遞過旱菸來,唐龍凱擺擺手,從上衣兜掏出一包沒拆封的日本煙來。幾個人都分到了煙,點火後一口一口吸着,張羅開會的端木彧卻再度沒了言語。
好半天,端木彧將點上後只吸了一口的日本煙扔進火爐,這才說:“今天開會,兩個內容。一,關於部隊改組編制和正式改變戰術的問題。同志們,1939年開年的勢頭不錯,咱們的隊伍壯大了很多。可是,也正是這一年,咱們經受的考驗和承受的損失也是最大的!特別是進入秋季後,也就是蘇日諾門坎之戰後,關東軍比以往更加瘋狂地對咱們的根據地發動進攻,重兵合圍,步步蠶食,斷絕咱們與羣衆的聯繫。如今,不光咱們,抗聯各部都損失慘重。咱們,去年秋天開始被鬼子死圍在這裡動彈不得,鬼子就想一直把我們困死才罷休,咱從五百多號人變成了現在不足一百個!開始咱還是個團級編制,現在呢,都湊不夠一連人馬了。爲了方便繼續展開鬥爭,上級指示咱們精簡編制,一些沒有存在必要的基層官職和編制,該撤就撤,領導指揮體系,能讓簡單就別搞太複雜。太複雜了,好像聲勢挺壯,真正要命的時候難免束縛手腳。簡單說來,精簡的領導指揮體系和部隊編制,更適合現在的對敵鬥爭需要。你們都剛剛實踐了化整爲零的游擊戰術,雖說有損失,但成績是有的。眼下,理論和實踐都有了,咱們應該開始着手精簡編制的工作了。”
唐龍凱率先說:“這我沒意見。”
羅真金也說:“嗯哪,反正這隊伍又不給發軍餉,官大官小一個逑樣兒。”
老鈕和關山豹只是點頭,但沒說話。
端木彧說:“好,這個全票通過,不做討論。再一個,向大家傳達一下上級文件精神。1939年至今,我們的對敵鬥爭進入極端艱苦的境地。上級決定,抗聯各部除精簡編制、改用小規模游擊戰打擊敵人外,應儘快做好向蘇聯方向轉移的準備。一旦需要立刻向北轉移。必要時,進入蘇聯境內整訓,保留革命火種。”
關山豹:“進入蘇聯?”
端木彧點點頭,說:“是啊,進入蘇聯。我也不怕再多說一些,都是老同志了。現在,不光咱們,整個滿洲地區對敵鬥爭形勢都急劇惡化,大量優秀的指戰員犧牲,抗聯的幾個主力路軍餘者不多了。各根據地、密營,各地方基層黨組織,好多都遭到了毀滅性破壞。日僞的殘忍手段,讓以往大力支持我們的羣衆,不敢再與我們接觸。其他抗聯部隊啥樣咱不好說,咱只說咱自己,自從地下情報網被敵僞破壞後,咱們
基本成了瞎子聾子,眼下敵軍有什麼動向,咱真倆眼一抹黑了。戰爭中最可怕的就是,咱們不知敵人的動向,沒有對策,很難贏。最壞的消息是,咱們抗聯第一路軍的司令員楊靖宇將軍,與我們失去聯繫一個多月了。”
這最後一句話,讓所有人一驚。抗聯第一路軍,源自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一軍,是東北地區抗日武裝中無可爭議的頭牌主力。其司令員楊靖宇將軍,老革命了,在殘酷的抗日鬥爭中屢屢化險爲夷,可說經驗豐富、機警果敢。如今居然與戰友們失去聯繫。在如此殘酷的環境下,恐怕凶多吉少。
唐龍凱又抽出一根日本煙點上,卻沒有心思好好吸上一口。香菸夾在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緩緩燃燒,直到即將變爲菸蒂他才猛吸了一下子。他又看了看幾個共同浴血的夥伴,大家都是愁眉不展的樣子。回家的路上,唐龍凱還很樂觀,不管怎樣又給日軍造成了損失,他不知他回家後會得到噩耗。第一路軍的司令員與部隊失去聯繫一個多月了,第一路軍現在是什麼情況?如果連抗聯的頭牌主力都已羣龍無首,那麼只能說,其他各部隊同樣好不到哪裡去。
東北淪陷區不比其他地方,可說是侵華日軍最大的屯兵地和重點建設對象。日本人經營東北,比經營自己本土還上心;抗聯的境況,自然比其他抗日部隊更加險惡。
沉默許久,關山豹發話了:“北上進入蘇聯,那不成了跪着要飯的了?終歸不是自己的地頭,人家能拿啥招待咱?”
老鈕說:“反正這嘎達是肯定不能常駐了唄?要不,咱往南邊去吧,看能不能找到八路軍。”
端木彧搖頭否定:“不可能,南滿地區的抗聯武裝不是沒嘗試過。路不通。況且,據說延安方面頂着的壓力同樣很大,華北地區的日軍對我八路軍根據地發動的掃蕩次數更多,根據地面積一減再減。”
唐龍凱說:“我同意二哥的說法,咱幹啥上蘇聯那頭討飯去?哪怕是個死,幹啥不死在老窩?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反正我這把骨頭,就算埋,也要埋在東北。”
老鈕搖頭嘆氣:“龍凱,別那麼說,能活,幹啥要死?這年頭多少人想活沒法活,仗打到今天你還活蹦亂跳的,別輕易說那個字。話說回來,去蘇聯,俺也不樂意,敞開天窗說亮話,老毛子那個湊性,老子看不慣!”
唐龍凱不言語了,往爐子裡添了一把柴火後,掏出筆記本開始劃拉。這是自形勢惡化後他養成的新習慣——寫日記。每天都幹了些什麼,慶幸自己還活着。其實,有哪個心智正常的人,又沒被逼到份兒上就一心求死呢?這年頭幹啥都不易,反倒死最容易。唐龍凱想的是,他寫下他一天都幹些啥,多少年以後也算給後人一個想頭吧——如果他的日記本能保存到光復之日。
“民國二十九年農曆正月十六,晴轉多雲。很冷。老辦法擊斃日軍三名,確認死亡。回家,支隊長召開會議,關於精簡部隊編制、更改作戰方法以及轉移密營事宜。大家好像拿不定主意。心很亂,楊靖宇將軍不知所蹤。敵情複雜,我們損失很大。懷念小時候,想親人們。不知能否盼來光復之日。盼只盼,如果註定殉國,之前可以多殺鬼子。或許還可以看見明天的太陽吧。現在早晨醒來,意識到自己還活着,可以出門看看太陽,看看塞北的雪,看看還活着的兄弟們,這已是享受。”
唐龍凱合上本子,光看動作也顯得心事重重。
端木彧這時說:“好啦,我明白大家的態度了,大多數同志不想去蘇聯,怕寄人籬下沒面子。說真的,我也不想就這麼走,抗日,當然得打鬼子,蘇聯又沒日本鬼子。今天先到這裡,吃飯吧。”
關山豹說:“嗯,俺們出去繳獲了一些好吃的,今晚改善改善吧。慶祝一下,剛過完年呀,咱出去了都沒趕上。今天補補?”
端木彧點頭:“好,慶祝慶祝,這半月你們搞死了不少鬼子。”
飽餐一頓後,衆人各自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