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了的唐龍凱和宋子豪等人只安穩地睡了一晚。新的一天來臨之時,他們仍有忙不完的事情。
日本天皇宣佈投降了,並不代表戰鬥的終結。盟軍與日軍廝殺的所有戰場仍時不時傳出槍聲和爆炸聲。負隅頑抗的大有人在。戰爭結束了,人員傷亡數量還是一路飆升。當時,大量關東軍部隊仍然存在,具備戰鬥能力,相當一部分關東軍堅信裕仁的《停戰詔書》是僞造的。瘋狂的日軍不斷對蘇軍發動襲擊,讓蘇軍付出大量的傷亡。
鳳縣的一片廢墟中,新入駐的蘇軍面臨同樣的問題。一些日本人選擇繳槍投降,死硬分子也有一大票。這幫牲口不肯乖乖就範。而他們選擇的抗爭方式是可怕的。
唐龍凱、宋子豪等人和蘇軍部隊一起進入僑民區接受日軍投降,維持戰後秩序。一片廢墟的鳳縣老城區有了新生的希望,相對完好的僑民區卻是一派瀕臨世界末日的景象。處處可見切腹自盡的日本人,投降的日本人也基本在嚎啕。有的日本人把自己灌得醉醺醺,肆無忌憚地撒酒瘋,任憑蘇軍戰士拳打腳踢就是沒有絲毫收殮。那些女子挺身隊的女學生們,在蘇軍戰士制止她們之前,成羣結隊的服毒自殺。
這樣的情況見得多了,蘇軍從最初的震驚變爲了冷漠;中國戰士們則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日本人混是混了些,可那份精神,怎麼說呢?中國人不學他們混了吧唧耍光棍,但得學他們的抵抗精神。換到十四年前,要是全東北都像日本人那樣堅決抵抗,中國會有一場不一樣的抗日戰爭。道理就是這樣的,無法否認。
此時二道溝支隊和柳縣游擊隊的戰士們擔起了警察職能,成建制的武裝日軍已不存在了,但還不是天下太平的時候,他們得防備少數死硬軍國主義分子的反撲,再就是阻止喪心病狂的日本人自殘自殺。所以,槍上膛、馬上鞍,全城戒備。
當了那麼多年兵,鍾情的是戰場上縱馬揚刀、快意恩仇,冷不防當起了兼職警察還真不適應。每天都照例在街頭巡視,大麻煩沒有,小麻煩不斷,仗打完了一樣操碎了心。而讓這些百戰餘生的老兵們操心的,並不單單是死硬的軍國主義分子,還有蘇軍。蘇軍戰鬥力強悍,紀律卻不怎麼樣。新入駐鳳縣的蘇軍素質顯然不如622團高。全面戰爭已經結束,驕橫跋扈、嗜殺成性的鬼子兵滾逑個蛋了,只要不打仗就無節制酗酒、喝到醉醺醺就開始滿大街找“卡拉薩維擦”(美女)的毛子兵痞又來了。
在中國政府軍隊沒有進入東北之前,臨時穿上蘇軍制服的抗聯官兵確實忙翻了天。
當然,不管怎麼說,鳳縣的局勢在漸漸穩定。蘇軍內部也有類似憲兵的組織,對他們那些違反紀律的兵痞,那是說一不二,該判刑的判刑,該槍斃的槍斃,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日本人那邊,自己想去死的也都去死了。日子理應越來越好,暴風驟雨、電閃雷鳴了那麼久,也該雨過天晴、萬里無雲了!
夕陽的餘暉中,一天緊張的工作即將結束,搭夥當“巡警”的唐龍凱和劉皮實神經不再緊繃着。
此時,兩人前頭不遠就是宋府。故地重遊,睹物思人,現下大家不再那麼忙了,有了聊天的時間,劉皮實開口道:“唐叔,你和宋姥爺他們以前總說當年是老天開眼讓你們毀了茶2號,你們的那次行動沒靠技戰術水準靠的是運氣。當時到底咋個情況啊?以前咱們都忙,現在不忙了,該給俺講講了吧?”
唐龍凱指着宋府的一段圍牆說:“皮實,你瞧那裡,當初我們就是從那裡突入了宋府,搞掉了茶2號,逼得森田老鬼子差點切腹。當年確實是運氣好啊,你宋姥爺有暗度陳倉的招兒,你叔叔大爺們有活着毀了茶2號的命。小鬼子不是吃草的,森田老鬼子佔了我家,天底下傷天害理的事兒他狗日的幹了個遍,他怕遭報應,躲在宋府讓人裡三層外三層的護着。想打他當然特別難啊!可咱就是打成功了!這樣,你要想聽的話,咱待會兒買半斤豬頭肉半斤醬肘子,叫上你宋姥爺,就着大高粱慢慢聊!”
聽說有酒有肉,劉皮實興奮起來。他說:“龍叔,當初森田老鬼子要真切腹就好了,省得咱們費勁費了那麼多年。但起碼現在好了,咱還是贏了,有酒有肉的日子快樂似神仙的!哈哈!說起這森田老鬼子啊,俺看他還真不是人操出
來的!對中國人狠,對他的日本人同類也死不仗義!他把這一城的鬼子都給洗腦了,洗成了智商六十以下的混不吝。唐叔你瞅瞅,這塊地皮讓他給糟蹋的!這他媽也太混了!”
當時,此地仍有一些日本人的屍體未及收殮,熏天臭氣讓人作嘔。倒不是中蘇軍隊不盡職盡責給日本鬼子收屍,實在是拾掇好了昨晚自殺的日本人,大清早一出來還是能看見自殺而死的日本人。
唐龍凱看了眼附近的日本路倒,深有感觸:“狗操的小鬼子,活着浪費空氣,死了浪費土地,真是一羣牲口!”
忽然一陣歌聲傳入兩人的耳朵。是一首日本民歌,曲調柔和,演唱者聲線柔和甜美,歌聲迴盪在這片時不時就能看見路倒的廢墟之中着實顯得詭異。唐龍凱和劉皮實循聲望去,見一個身穿水手服的少女面向牆角背對着他們。就是她在唱歌。再仔細看看,唱歌的少女緊緊抱着另一個少女。只是被她抱着的少女已沒有了生命跡象。
又是一個爲日本軍國主義殉葬的花季少女,眼看着唱歌那位也要殉葬,妥妥的沒跑。劉皮實看着不忍,衝少女那邊喊:“喂!那位姑娘!仗已經打完了,好好過日子吧。你餓不餓?”他從乾糧袋裡掏出半塊列巴,說:“吃點東西吧?”
唐龍凱看着可笑,說:“皮實,別逗了,仗打完了,學生算不得侵略者,就別羞辱人家了。”
劉皮實說:“俺哪裡羞辱她了?”他說着就往少女那邊走去,手裡拿着列巴,邊走邊說:“仗真的打完了,你們天皇都投降了,你們還尋短見幹啥?”
抱着奈美屍體的百合子繼續唱着日本民歌《故鄉》,劉皮實走得近了,百合子止住歌聲,回頭看向劉皮實,她的眼神讓劉皮實倏然色變。那不是一個少女該有的眼神!滿是仇恨和殺氣,沒有中學女生該有的天真和爛漫!
劉皮實拿着列巴僵在原地,唐龍凱吼道:“皮實!!”他一股風似的撲來,整個人擋在劉皮實前面。就在唐龍凱推開劉皮實的同時,爆炸發生了。
鳳縣中學的學生百合子沒像她的孿生姐妹那樣服毒自殺,她引爆了藏在身上的反步兵雷。那本是她特意留下準備跟蘇軍同歸於盡的。戰鬥正激烈的時候,她們姐妹確實想過跟中蘇軍隊一命換一命或一命換幾命。她們認爲中蘇軍隊和日軍一樣殘忍,如果她們被中蘇軍隊生擒,那麼中蘇軍隊會把她們送進慰安所,在她們稚嫩的身體上發泄獸慾,她們害怕重蹈她們中國母親的覆轍。反正日本軍官在戰前是這樣跟她們說的,如果戰局不利,她們又沒有勇氣自殺,那樣的悲劇一定會發生。
只是還沒等她們的計劃付諸實施,戰鬥已經結束。
本來,當鳳縣日軍覆滅、蘇聯大軍席捲而過以後,一段時間內相對平靜,這對孿生姐妹就有了僥倖心理。她們有中國血統,會一些中國話,在鳳縣的家裡老老實實待着,中蘇軍隊不來找麻煩,讓她們自生自滅好了。也許老天眷顧,她們還能等回幾年前被徵召入伍開赴太平洋戰場的爸爸。
然而,蘇軍守備司令部的一紙“集中日本僑民”的命令讓她們徹底不再抱有希望。她們不瞭解,蘇軍集中日本僑民其實是想遣返僑民。她們以爲蘇軍集中起日本僑民,是爲了殺死所有男性僑民,對她們則進行無所不用其極的凌辱。
日本軍官對她們的威脅恐嚇,再次闖入她們的記憶深處。
於是,在臨近宋府的地方。
中日混血兒百合子引爆了身上的反坦克地雷,將自己和早先服毒自殺的孿生姐妹炸成了碎片。百合子一併捎上了兩個湊過來的蘇軍軍官,在她化爲碎片之前,復仇的快感取代了深深的絕望和恐懼。
劇烈的爆炸使劉皮實暫時喪失了聽力,眼中的世界正在進行着不規則的扭曲變形。他身上劇痛難忍,搞得他張嘴慘嚎,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覺不出慘嚎撕扯聲帶的疼痛。
一名蘇軍衛生員快步跑來,上下摸索着他的身體,他一把推開衛生員,吼道:“龍叔!去看俺龍叔!龍叔!!”
蘇軍衛生員看向伏臥在地的一名上尉軍官,他說:“沒救了!”他拿出止血紗布對劉皮實說:“少尉同志,我來幫你!”
劉皮實嚎叫着,不顧身體的疼痛,翻過身子爬向血葫蘆一樣的唐龍
凱。
唐龍凱努力擡起頭,把手伸向劉皮實。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劉皮實哭了:“龍叔!你可別拋下俺啊!俺求求你!”
兩人的聽力都受到了摧殘,唐龍凱聽不見劉皮實的呼喊。他看着劉皮實,目光中滿是慈愛。他說:“皮實……別哭……”
更多的蘇軍戰士趕到,有人擡來擔架,衆人七手八腳想把唐龍凱和劉皮實擡到擔架上。端木雪、宋子豪和崔俊熙也循着聲音趕到現場,三人推開人羣擠了進來,看到唐龍凱和劉皮實的慘樣,一時間震驚得不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送醫院!”宋子豪的聲調都變了。
鑽心的痛楚讓唐龍凱抓狂,他的另一隻手死死摳着地表,強忍着沒喊出聲來。這麼多年的仗打下來,他受過一些傷,可沒有哪一次像這次這樣讓他疼得如此死去活來。
蘇軍戰士又想去擡他,他拒絕了,指着劉皮實說:“救……救他……”
劉皮實抓住唐龍凱的手不肯撒開,哭着喊:“龍叔!”
端木雪說:“皮實快撒手!我們送你們去醫院!”
劉皮實真鬆了手,兩個蘇軍將劉皮實擡上擔架。有人來擡唐龍凱,被唐龍凱推開。他是老兵,瞭解他的傷勢,一切盡在不言中,他也不想再在醫院裡受罪。他看向他的小舅舅,目光中滿是對生的留戀,也有對死的渴望。他說:“舅舅,扶我起來。”
不肯放棄的蘇軍衛生員還在查看唐龍凱的傷勢,唐龍凱真的抓狂了,他吼的同時大量粘稠的鮮血從他口中噴出:“扶我起來!!求你們!!!”
宋子豪和崔俊熙扶起唐龍凱,唐龍凱根本站不直,就依靠在他的舅舅和戰友身上。他說:“就這麼的……讓我……再看看!!舅舅,咱們的家……”
唐龍凱看向不遠處的宋府,他離開宋府,一走就是十四年,其間只回去過一次,回去是爲了跟日本人打仗,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去毀日本鬼子的茶2號。他那寄人籬下的童年時光,他愛的親人,愛他的親人,他掛念的一切,此時此刻在他看着宋府時,一併浮現在他的眼前。
唐龍凱對宋子豪輕聲耳語:“舅舅,我想回家。”
宋子豪抱起血葫蘆一樣的唐龍凱,快步向宋府走去。宋子豪淚如雨下:“龍凱,咱們一起回家。”
唐龍凱像個急於回家的孩子,一個勁兒問:“舅舅,到家了嗎?”
宋子豪說:“快到了,龍凱,就快到了。……喏,咱們進了大門啦。”
“姥爺……媽媽……”唐龍凱聽不見宋子豪的話語,也看不清周圍的景物,他只是憑着感覺開始了輕聲的呢喃:“我回來了……再不去……外面野了……”
宋子豪抱着唐龍凱走到宋府深處,他四下裡尋找着,想在這大變樣的宋府中找到當年宋美玉和唐龍凱的居室。目力所及,竟全部是日式風格的房屋。宋子豪流着淚說:“龍凱,咱們到家了,咱再也不走了,好不好?”
唐龍凱:“舅舅,咱們都在家裡……等我爸爸……”他是真的糊塗了。
見慣了生死的端木雪和崔俊熙也禁不住潸然淚下。與侵略者浴血抗爭的英勇戰士,始終被堅強、勇敢等詞彙包圍着,也只有到了彌留之際才說出內心深處最想說的話。當年還是孩子的唐龍凱,何嘗不是在心裡想着遠在外地帶兵的爸爸,期盼着爸爸回家,和媽媽,還有他,一起快快樂樂的生活。
宋子豪緊緊抱着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說:“龍凱,你爸爸馬上回家,仗打完了,都不帶兵了,都不流血了,是團聚的時候了。”
唐龍凱快睜不開眼睛了,但他努力睜着,想再看看他的家。他已看不出宋府的真實佈局,他真的看見了當年的宋府。慈祥的媽媽宋美玉,暴脾氣姥爺宋學武,飛揚跋扈的小舅舅宋子豪,還有老管家、副官傑叔,穿着少將制服的爸爸唐金華帶着護兵回到家中。他也看見了牛蘭花,楚楚動人、傾國傾城。
彌留之際的唐龍凱笑了,笑得像一個幸福的孩子。他說:“舅舅,我累了,疼夠了,我想睡覺……”他慢慢閉上眼睛,任憑宋子豪如何呼喚,他再也沒睜開他的眼睛。
宋子豪抱着唐龍凱漸漸變冷的身體,默默地坐着,像要把一輩子的眼淚流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