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戰浴血(14)



轉眼到了1934年開春時節,唐龍凱真的長成了大孩子,至少比槍高了。

從東三省淪陷,到如今,宋美玉母子在黑匣子山生活兩年多了。眼看着兒子一天天長大,身體變得那麼強壯,宋美玉就很高興。即便不再去找日本人報仇,兒子這麼健康這麼充實這麼快樂,以後再給他找個好媳婦,一家人生活在基本與世隔絕的藍旗屯和和美美、吃穿不愁,也算對得起唐龍凱那早逝的爹了。

然而,偏偏天不遂人願。就在1934年剛開春,飛來的厄運找上了黑匣子山的幾座村莊。

那年早些時候,已經宣佈成立的“滿洲國”要在與蘇聯、外蒙交界的地方構築國防線。日本關東軍的測繪人員沿着烏蘇里江、黑龍江走了一趟,挑選地點,把適合構築永久要塞的地點全部圈在精確的地圖上,只等氣候轉暖便動土開工。位於中蒙邊境的黑匣子山,因地形險要、易守難攻,又能正對外蒙的方向扼守近三百公里的直線,所以被關東軍看上了。於是,在開春時節到來,土壤、河流化凍之際,大量關東軍部隊開到此地,一同開到的是日軍在僞滿境內強行徵召的大量民工。日軍同樣不準備放過黑匣子山中的老百姓,如此廉價的勞力不用白不用。挺着刺刀蹬着大頭皮鞋的關東軍士兵由漢奸帶路成百成百的進入黑匣子山。

最先倒黴的,是黑匣子山外圍一個叫塗家嶺的村子。這個正爲春季播種、狩獵忙活的與世無爭的小村子猝不及防,先是來了幾個漢奸跟鄉親們說了徵召青壯年的目的。老百姓又不傻,誰能去給鬼子賣命?所以基本不買賬。關東軍二話不說,見村民們不配合,便動手抓人,眨眼的工夫村裡的男勞力被繩子穿成一串,全部讓鬼子們押走了。

緊接着,黑匣子山開始雞飛狗跳。有不少僥倖躲過關東軍搜捕的鄰村村民跑到藍旗屯避難,虧得藍旗屯位居黑匣子山中心地帶,較之其他村落更偏僻,關東軍暫時沒能找來。逃難的村民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跟大家講述了日本人的兇殘。

趕上春季播種的時候,誰不想爲了自家幾畝薄田忙活?鬼子不管那套,想去的也好不想去的也罷,統統用一根繩子穿成一串押走。有想逃的直接槍斃。有的青年不想給鬼子賣命,連夜跑上山躲避,鬼子就朝家裡人下手,還派出巡山隊,逮到就是一通毒打,光活活打死的就有好多。小鬼子,真不拿中國人當人啊!

藍旗屯的人聽了又是害怕又是憤怒,同時心生茫然,眼下他們該咋辦?鬼子是沒來,但早晚得來!到那時,整整一屯子的人還不得被兇狠殘暴的日本鬼子活活折磨死?本以爲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就能安享太平,營造桃源意境。原本想與世無爭,鬼子偏偏不讓你如意!什麼世道啊?

誰都知道,小鬼子是不會安好心的。尤其是當過兵的老鈕說了一句:“日他奶奶!國防線是個啥東西?那屬於軍事機密!能讓老百姓隨便瞅見、進去?”

這一說讓所有人毛骨悚然。事情是明擺着的,你去幹活了,確實日本人給你吃的喝的,月底或許也可能給你發錢,問題是,你還能不能活着回家?不該看的你都看了,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殺人滅口?

事關生死存亡的大事,關老爺子急忙召集一干人等開會商討。眼下,藍旗屯何去何從?

“塗家嶺和其他幾個村子的爺們兒,看來凶多吉少啦。”一個青年獵人低聲說道。

“現在鬼子已經進山,虧得咱藍旗屯比較靠裡,暫時沒倒黴,可鬼子一定會來!以前一直以爲這幫兩腳牲口瞧不上咱黑匣子山這窮鄉僻壤,誰知還是找來了。俺捉摸,爲了修那個什麼國防工事,小鬼子非得把黑匣子山翻個底朝天不可,藍旗屯遭鬼子禍禍是遲早的事。”另一個鬍子拉碴的老獵人粗着嗓門說。

所有人都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關老爺爺。關老爺爺還是習慣性地捻着鬍鬚,顯得不緊不慢。好半天,他才清了清喉嚨,道:“倭奴喪盡天良,濫殺無辜,不拿中國人當人。如此這般,與禽獸無異。我等鄉民如去幫助這等禽獸修建所謂的國防工事,那就是爲虎作倀,死了也無顏去見列祖列宗!既然如此,我藍旗屯豈能與倭奴妥協?”關老爺子威嚴的看看一屋子的人,又道:“倭奴異種侵我國家,殺我人民,爲天道所不容。以往爲了生活,我素來明哲保身,不與任何人交惡。老毛子禍害過東北鄉親,鬼子禍害過東北鄉親,我蝸居於黑匣子山中,只當沒瞧見。想當年,軍閥混戰,民不聊生,我關氏家族分崩離析,死傷無數。我發誓,拼盡全力也要保全我家族血脈,護住隨我同行之同伴鄉親。因此,我只想在這黑匣子山深處保我兒孫、鄉親的平安,只要異族人不害我等,我便可安心度日。有時想想,這般忍讓雖有違一個血性男兒的良心,可想到這是爲了太平的生活,也就心安理得了。如今,倭奴的戰刀就要落在我等的顱頂,若再不知反抗,到了陰曹地府也會被瞧不起。老朽已有打算,戰!”

一屋子人的精神爲之一振,雖說日軍強悍,武器精良,可在這羣山環繞之中,地勢險要、環境惡劣,日軍未必是常年在此狩獵之人的對手!關老爺子既然發話,說要跟鬼子幹,早因變成亡國奴而對鬼子生出一肚子怨氣的熱血青年當然更加熱血沸騰。

老鈕道:“關爺爺,全屯子的老少爺們兒就等您這一句話!咱忍讓了這麼多年,早快窩囊死啦!無論如何,戰!”

關老爺子又說:“戰,一定要戰。但是,倭奴畢竟兵精糧足,據說還有活人駕馭之鐵鳥,威力無比。我藍旗屯能戰之人千餘,剩下則爲老弱婦孺。倭奴人多,槍炮又厲,如是這般,鈕娃子,你剛回屯子時提到可通過黑熊谷借道蘇聯投奔國民政府。甚好甚好,總算天不亡我藍旗屯!鈕娃子,你帶上屯子裡的老弱婦孺先走,我帶青壯獵人依託山勢之險,好歹拖住倭兵一兩日。你等走後,就不要回頭啦。”

老鈕一急,道:“關爺爺,這咋行?俺一個虎背熊腰的爺們兒,就沒資格跟鬼子去拼一架?是不是關爺爺瞅俺當年跟的隊伍被鬼子打敗了,連帶着也瞧不起俺鈕娃子?”

關老爺子微微一笑,旋即又嚴肅起來,說:“鈕娃子,你別忘了,藍旗屯的人當年爲了躲避兵災才從各個地方歷盡艱辛輾轉於此。爲了活命,大家都受盡了苦難。只爲了活命,爲了香火能夠延續!鈕娃子,你要記住,一個家,只要還有女人和孩子,就會延續下去!終有一天,孩子會長大,孩子還會有孩子,孩子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孩子長大,這個家就有了力量!有了力量,纔可以報仇!鈕娃子,你在軍中,學得識圖行軍的本領,由你帶領本屯老弱婦孺轉進,我放心。再有,路上不太平,有你這樣一個精壯機靈仁厚的男人在,沒啥好擔心的了。”

關老爺子衝老鈕揚揚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帶着屯子裡的老弱婦孺轉進。他必須成功,不能失敗,如果他失敗了,那麼留在藍旗屯與鬼子周旋,很可能就此死去的藍旗屯青年們,就白付出了!

老鈕沒再說什麼,他跪了下來,衝關老爺子鄭重地磕了頭,起身與同屋的鄉親夥伴用眼神訣別。

關老爺子,一個人走進供奉祖先牌位的堂屋,上香後拜了又拜,嘴上念道:“列祖列宗在上,瓜爾佳氏十代孫啓冰,因國破家亡流浪邊疆之地數十載,列祖列宗保佑,終得安定於此,可供奉列祖列宗於堂屋,不斷香火,又有兒孫相伴,晚年生活十分如意。怎奈,今有倭奴侵我家園,殺我同胞。中華積貧積弱日久,無力抗敵,啓冰坐看同胞血流成海,痛心疾首。啓冰,令族人轉移。然啓冰流浪大半生,爲

今不想再走,只願血灑疆場以報國家,雖不得善終,但無怨無悔!列祖列宗保佑,願我族人世代繁衍,有朝一日光復我族龍興之地,殺盡倭奴異種,雪洗百年國恥,重振中華國威!啓冰再無牽掛,與敵血戰後,赴黃泉與列祖列宗相見!”

關老爺子又拜了幾拜,起身回屋取出當年拱衛北京城時使用的雙血槽長槍,將祖傳玄鐵寶刀挎於腰間,最後,將家中打獵用的五十斤強弓和嵌有倒鉤箭鏃的花羽箭背上。這一身打扮,無疑說明關老爺子要死戰到底。

關老爺子披掛整齊,活脫脫一個古代勇士,在這樣一個熱兵器稱霸戰場、飛機航母已裝備軍隊的年代,他這打扮着實怪異。但是,當他走出關家正房來到場院中時,已集結於此的各家青壯獵戶,無一不發出狂熱的吶喊,這是士氣大振的表現。確實,他們每一個即將與日寇決一死戰的人,裝備都極其原始,大部分是刀矛弓箭,僅有少量的土槍土炮。這些,打獵足夠了,但是打武裝到牙齒的帝國主義侵略者,怎麼看都像是開玩笑。

可是至少,他們知道他們爲何而戰。藍旗屯,這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以往有男耕女織,有山林狩獵,有淳樸歸真,有互相友愛。這美好一切,卻即將破滅,因爲日寇的鐵蹄踏進了黑匣子山,並且即將踏入藍旗屯!

他們一定保不住美好的一切,你看看他們原始的裝備。但他們至少可以保住他們的尊嚴,還有他們的家人。他們就是爲了尊嚴和家人而戰。

“藍旗屯衆兒郎!”關老爺子雙目炯炯有神,聲如洪鐘,“我藍旗屯青壯獵戶,即將與倭奴異種決戰!這一戰,只許前進,不許後退,我們的身後,是我們的婆娘和孩子!我們一定會戰死,我們將要面對的敵人,不是狼羣和棕熊,而是一支專事殺戮的訓練有素的軍隊!這個軍隊的背後還有一個支持軍隊的現代化國家!我們,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後援,沒有一條退路。我們只有我們的刀矛弓箭、土槍土炮。但是,衆兒郎不要絕望!只要女人和孩子活下來,等十幾年後,長大的孩子們將回來給我們報仇!倭奴異種從我們手中奪走的,孩子們會幫我們拿回來!衆兒郎!我們爲了我們的家園和親人打仗,爲了我們的尊嚴打仗,我們的國家和民族不會滅亡!衆兒郎!拿起我們獵狼獵熊的刀矛火器,與倭奴血戰到底吧!”

“血戰到底!血戰到底!血戰到底!”藍旗屯的青壯獵戶們齊聲吶喊着。

已帶領屯子老弱婦孺轉移的老鈕也聽見了弟兄們的吶喊,他轉過身來,七尺高的漢子流下兩行熱淚。他的屯長,他的弟兄、夥伴,他再也看不見他們了。聽着他們整齊的吶喊,彷彿有一股決絕的悲壯殺氣正從屯長家場院中緩緩騰起。這或許就是希望,中國還是有血性男兒。在遙遠的中國內地,這樣的血性男兒許許多多,成千上萬。他們也許沒有能力影響到當權者的決策。但是隻要當權者說抵抗日本人,這些血性男兒們,將會對鬼子展開猛烈的反擊!直到光復我們所有失去的土地,直到我們的國旗重新飄揚在淪陷的土地上空,直到中華兒女,重新挺起脊樑,直到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敢與我們爲敵!

堂堂中華五千年,從不乏熱血兒郎。有他們在,中國不會亡!中國必將崛起!必將再次傲視全球!

老鈕走了,沒再回頭。他有他要做的事情。他要帶着藍旗屯的孩子們,也是中國的希望,逃離黑匣子山,輾轉外蒙、蘇聯,最終再次回國。他要把這些孩子教導成人,有朝一日殺回東北,殺回黑匣子山,爲多年前喋血此地的叔叔大爺們報仇!從鬼子手裡,奪回藍旗屯曾失去的一切!奪回中國曾失去的一切!

藍旗屯,空空蕩蕩,要與倭寇血戰到底的獵人們出發了,奔向他們的戰場,也是他們的終老之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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