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新詠饒有興趣的看着跟前的聞餘蘭,指着手邊熱氣騰騰的藥碗,笑意盈盈的問:“你可知道,這裡頭這支山參最少也有五百多年,若拿出去換錢,即使現下世道亂,也能夠爲你們全家換來一場大富貴了?”
聞餘蘭咋舌道:“這麼貴?!”
“阿爹說這是縣裡那家百年老藥鋪裡鎮鋪之寶,能不貴嗎?”她的小哥聞知齊捧着塊飴糖,在旁邊吃得津津有味,聞言把飴糖一把塞進嘴裡,含糊不清的道。
在赤樹嶺住的這些日子下來,雖然說聞家小兄妹的官話學的還是七拐八扭的,但衛新詠的聰慧是有真材實學的,只靠跟他們小兄妹說話,倒是已經把當地土話能夠聽懂個七七八八了。
如今與這裡的人交流已無問題,但他心中鬱結,藉口身體沒好全,根本不跟人接觸。而這赤樹嶺的人雖然不曉得他乃是在整個天下都大名鼎鼎的鳳州衛氏子弟、也是西涼軍跟鳳州士卒都在找的衛六老爺,但只看他被救時的衣着打扮、醒來後的談吐氣質,也知道是位貴人。
這些山民一則自慚形穢,二則覺得世道混亂,這位貴人醒了之後又不說走又不找人聯繫他家裡人,想想就知道必有內情,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敢來打擾他。
也就聞餘蘭,日日糾纏都沒換得衛新詠鬆過一回口,卻還熱情不減。每天都扯着她的小哥跑上幾趟,從地瓜到山民難得吃一口的肉類,但凡有什麼她認爲好的東西,一概往衛新詠這裡塞。
衛新詠視喜好接受或拒絕,雖然不肯收徒,但偶爾也教她幾個字、一段典籍之類……他自覺這樣即使不接受這小兄妹的拜師,也不算虧欠他們了。畢竟即使國中貴胄,想讓他親自指點功課,也不是每家都有這份體面的。
即使有,也斷然沒可能拿幾個地瓜就換到一次教導。
可今日聞餘蘭端來的這碗藥卻讓他十分意外——還沒進屋,他就聞到了藥中至少五百年份的山參味道。
山參這種東西他太熟悉了,不僅僅是從得知衛崎先一步離世病倒起,在無數個寒夜苦讀裡,但凡有點積蓄,虎奴都會去購了來,熬湯煮茶,爲他滋補身體。
雖然說那時候肯定買不起年份太久的,但後來景遇好了之後,虎奴也開始挑上年份的買了。在鳳州臥病的那些日子,宋老夫人送了好幾支五百年乃至於快成形的山參給他,若無意外,如今大部分還在虎奴手裡收着。
是以他絕對不會判斷錯。
此刻聽了聞知齊的話,衛新詠瞭然的點了點頭:“你們父親派人送來的?他打下了雍縣?然後聞小姑娘你偷出來、悄悄熬了藥?這樣很不好,先不說這原本的藥方裡本來沒有山參,如今加進去雖然有滋補的效果,卻也把藥效弄亂了;且說你們父親好容易得了這麼點東西,之所以送到你們這裡來,自有後用,恐怕連你們父親的下屬都瞞着。你卻拿了來與我用,叫你們父親知曉,必然要責怪你。”
“我受先生教誨,又不是那等不知道禮儀廉恥的人!”聞餘蘭聽了這話,卻睜大眼睛,不高興的反駁道,“我怎會偷竊?這是阿爹他親自拿給孃親,讓孃親熬了藥,讓我們送過來的!”
衛新詠皺眉道:“你們父親回來了?”
“是啊,還給我帶了飴糖!”聞知齊在旁興高采烈——這小子跟他妹妹不一樣,沒有太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想法,他之所以每天都跟聞餘蘭一起來找衛新詠,一半是被聞餘蘭扯來的,另一半卻是愛聽衛新詠偶爾講的一些典故——他是當故事來聽了。
此刻似乎被提醒,聞知齊用自己方纔玩過泥巴、還沒洗過的手抓出另一塊飴糖,熱情的遞到衛新詠跟前,“先生要吃嗎?甜得很,可好吃了!”
衛新詠搖了搖頭,繼續問聞餘蘭:“你們父親爲何要這麼做?”
聞餘蘭倒是盯着那塊飴糖看了片刻,才移開視線,道:“阿爹說先生您是讀書人,身子一準弱。之前又在雨地裡昏迷過去,就靠孃親在山裡挖的草藥是調養不好的,非得拿好藥不可。”
衛新詠眯起眼,道:“是麼?那你們父親心腸真好,可惜我身無長物,倒沒什麼能夠報答你們的。”
“先生您看不起人!”聞餘蘭聞言,小臉頓時漲得通紅,道,“咱們家雖然窮,也斷然不會做那挾恩圖報的事兒!您這樣說也太羞辱我們了!”
衛新詠嘿然一笑不語,心想你這小女孩子興許是除了想拜我爲師學點文事外沒有旁的心思的,你們那父親可就未必了——算算辰光,即使沒有其他人來找自己,莫彬蔚跟虎奴是肯定要來找的。自己名份上屬於瑞羽堂,瑞羽堂不管對自己有多關心,也不能不意思意思……那聞伢子既然是盤州這邊的一夥起事首領,都發生了一兩個月的事情了,他還能不聽到點風聲?
要不是揣測到了自己的身份,非親非故的,慢說聞伢子這等還在鄉下地方打轉的角色,就是瑞羽堂這樣的富貴地方,也不是什麼人病了,就會送出五百年的老參來的——這東西又不是地瓜!
他沉默不語,聞餘蘭倒以爲他是在懊悔失言,就寬宏大量的道:“好啦,先生往後不要再說那樣的話,我也不會計較先生方纔之言了……不過先生說這藥裡不能加山參,現在要怎麼辦呢?”
衛新詠古怪的看了眼聞餘蘭,心想即使是在山野裡,這麼熱情而且一直熱情的小女孩子……也算是一種奇葩了——她怎麼就什麼都能往好處去想呢?
“藥不急,回頭你找截炭跟紙來,我寫個方子給你。”若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卻慷慨的捨出五百年的老山參,衛新詠是不會接受的,這樣的大恩他自認爲很難還得起;但現在這聞伢子十有八.九猜到了自己的來歷,那就是有所圖——這種恩情,他回頭找回部下隨手就能還掉。
所以這會也不再羅嗦,直接受了。
聞餘蘭可不知道他想的如此複雜,哦了一聲就要跑出去找他要的東西來——這種山野地方,想文房四寶是不太可能了,就連紙怕也要找上一找,也就炭條好尋。
只是她才邁步,衛新詠卻又叫住了她:“等一等。”
聞餘蘭忙站住:“先生還有什麼吩咐?”
“聞小伢,你且先出去,我有話要單獨問聞小姑娘。”衛新詠這些日子已經知道,“小伢”是當地對於小男孩的稱呼,可想而知他們的父親聞伢子,怕是連正經大名都沒有一個。
這樣的一個人,看他妻子兒女的景況,比起這赤樹嶺的山民也強不到哪裡去,居然捨得拿一支五百年份的山參出來……讓衛新詠對他有些高看一眼的是這聞伢子雖然自己已經到赤樹嶺了,卻沒有露面,只是打發日日跑過來的兒女來送藥。
也就是說聞伢子其實不能完全確認衛新詠的身份。
即使找衛新詠的人把衛新詠的特徵描述的詳細非常,可這世上總有意外的。
尤其現在這亂七八糟的世道,指不定就有形容跟衛新詠相似的貴家子弟出行遭遇不測、恰好被仇氏母子救了呢?
再者,衛新詠相信,自己這次失蹤的真正緣故,聞伢子多半是不知道的。
因爲他對知本堂的怨恨不可能公開,所以他的失蹤要麼被說成遭遇盜匪沒照顧好、要麼就是爲鳳州衛氏子弟遭遇不幸悲痛過度暫時離了隊伍……總而言之,他清醒之後沒有立刻託仇氏設法聯繫鳳州衛氏或虎奴這些人,在不知內情的人眼裡是說不通的。
從這一點上看,他是衛新詠的這重身份就值得懷疑了。
畢竟若他是一個心懷族人、哪怕是一個普通的閥閱子弟,縱然遭了難,醒後應該立刻設法回去,免得長輩擔憂、也爲族人盡力啊!
何況聞伢子至今沒來見過衛新詠,單憑兩個還沒十歲的小兒女的描述,即使再加上仇氏——仇氏因爲男女有別,衛新詠醒來之後兩人就照了一次面,還是在聞知齊與聞餘蘭都在場的情況下。
兩人寒暄了沒兩句,仇氏就藉口要幫古家表妹做飯,告辭而去。之後連遠遠打個招呼都沒有過。
因此仔細考慮的話,聞伢子確定衛新詠真實身份的把握其實是一半一半。
這種情況下他就敢拿出山參……雖然還是入不了衛新詠的眼目,但也算得上有氣魄了。
不過衛新詠如今心結未解,不耐煩理會這些事情,只打算日後送上一份厚禮作爲還報——當然聞家對他最大的恩情不是這支山參,而是從野地裡救了他。不過衛新詠當時是有求死之念的,這一點他至今都沒想好。
這一份救命之恩對他來說,那是百味陳雜,感激之情可不深。
衛新詠心裡轉着主意,打發了聞知齊出門,只有聞餘蘭一個人在時,他低聲問:“你們父親爲何要回來?莫不是聽說了我在這裡嗎?”
聞餘蘭詫異道:“不是的啊,是因爲我們大哥受了傷,阿爹送他到這裡來養傷纔來的。”
不等衛新詠說什麼,她又似乎想起了什麼,道,“哦,那個山參,本來也是帶過來給大哥用的。但孃親等大哥安置好後就跟阿爹說了先生的事情,阿爹就說也切兩片給先生用,權當給大哥積德。”
聞餘蘭覺得自己領悟了衛新詠的意思,很好心的安慰他:“先生您不要難過。我們大哥這次傷得不輕,又是爲了救阿爹才受的傷,所以阿爹現在心裡很難受,暫時沒功夫理會旁的,這纔沒過來拜訪您!等大哥傷勢好轉之後,阿爹一定會親自過來拜見您的。阿爹平常最尊敬讀書人了,常跟我們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呢!先生一看就是讀了很多書的人!阿爹肯定會很尊敬您的!”
衛新詠:“………………!!!”
合着這支五百年的老山參,不是專門用來孝敬跟討好我的、而是生怕你們那個大哥不小心傷重死了、給他臨時積點德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