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藏鋒認真看完長子的功課,微露笑容,頷首道:“光兒這些日子頗爲上心。”
被他隨手放到几上的宣紙上字跡工整卷面清潔,雖然筆跡還很幼稚,但每一個字都微透紙背,足見刻苦。以對一個六歲孩童的要求來說,足以當得起一番誇獎了。
“他啊,是太上心了。”隔着邊緣還帶着些許火燎之色的紫檀木幾與他並肩而坐的衛長嬴輕嘆一聲,“如今除非我叫他,否則就是沒完沒了的習字看書。”兒子上進是好事,但才六歲的孩子,還是帶點頑皮帶點貪玩更讓父母放心。
沈藏鋒擡手摸了摸身畔沈舒光的頭,溫和道:“欲速則不達,你如今又還小,功課上頭,用心就好,不必太過急切。得空,多陪一陪你母親與弟弟。”
“孩兒遵命。”沈舒光規規矩矩的應道。
見他這樣,父母兩個一起微微搖頭,曉得這孩子仍舊未從沈家這次慘劇的打擊裡走出來……但話又說回來,別說沈舒光還只是個孩子,就是他們兩個,要不是有剩下來的人大大小小的事情壓在肩上,根本不容他們有片刻的軟弱,怕是一樣至今不能緩過勁兒來。
又遑論沈舒光才六歲?
退一步來想,這孩子如今埋頭苦讀,總比畏縮怯懦或自暴自棄要好。
不過衛長嬴今日攜沈舒光進城,不是僅僅爲了讓丈夫幫忙勸說長子的。
沈藏鋒心裡有數,又勉勵了長子幾句,就找個藉口把他支出去:“你六叔前兩日還想你的很,你去看看他吧。”
“是。”沈舒光神色淡漠的點一點頭,順從的退了出去找沈斂昆。
沈藏鋒目送長子出了門,估計他已經走開幾步了,又把左右侍奉的下人揮退,這才低聲同妻子道:“光兒至今心頭鬱憤難解,縱然咱們勸說他勞逸結合,怕也未必肯聽。他如今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私下叫可靠的下人給他飲食裡添些葷腥,免得虧損了元氣!雖然說守孝期間不可沾染葷腥,但咱們有這份心就成了。若父親母親還在,必然也是這樣說的。”
又道,“就是二哥跟六弟他們,一準也不會反對。”沈藏鋒心裡很清楚:自己的二哥才死了唯一的兒子,六弟還沒有兒子,現下都正把僅剩的三個侄子看得比自己命還重要,要不是他們沒想到,估計早就找過來這麼建議了。
衛長嬴頷首:“回頭我就讓黃姑姑與賀姑姑去辦。”其實衛長嬴早就讓黃氏私下開起了小竈——不僅僅是沈舒光這些晚輩,就連身體不大好的霍清泠,衛長嬴也密令黃氏等心腹私下弄了牛羊等肉類熬煮出精華,用以做守孝期間吃的素菜——沈家現在就剩這麼幾個人了,還不好好將養,萬一三年守孝再倒下幾個、哪怕是留點病根,那都是雪上加霜。
尤其是沈舒燮,等於是撿回了一條命,元氣折損身體孱弱,季去病親口說至少調養到束髮之年。衛長嬴豈能讓他繼續去吃清湯寡水的青菜豆腐?這還算什麼調養!
不過因爲過世的都是沈家長輩,現在沈藏鋒又這麼說了,衛長嬴自然不會告訴丈夫其實她已經先斬還未奏了……
講了幾句別院衆人情形,沈藏鋒尤其問起了沈斂實的身體狀況,得知他本來已經能夠行走了,卻因爲哀傷難捺跑去遷怒女兒,被看不過眼的季春眠打回病榻之上,眉頭微皺。
衛長嬴忙替季春眠分辯:“當時季姐姐恰好在場,又是在景兒的院子裡頭,連三表妹的侄女、端木家的那位孫小姐也在旁邊。二哥你也曉得,雖然當時才能走動,但究竟是成年男子。他又在氣頭上,真叫他打着了孩子們,後果不堪設想!季姐姐也是保護景兒、顏兒她們心切,手底下沒了輕重。”
說到這兒,她神情一黯,嘆道,“光兒跟燮兒,若非二哥與六弟奮不顧身的護着他們,怕是早就……我這輩子都報答不了二哥跟六弟的恩情!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再向着二哥也不能不說顏兒實在太冤枉了。”
沈藏鋒神情平靜,看不出來喜怒,片刻後才道:“二哥再不好,自有咱們家裡人勸着攔着,怎可任由外人對他動手?”
這話是連衛長嬴也責備進去了,衛長嬴沉默了一下,道:“那你的意思呢?”
“念着季神醫的面子,加上這季娘子是對顏兒她們的一番好意,這次且算了。”沈藏鋒淡淡的道,“不可再容人有下次。”
衛長嬴咬了下脣,道:“我知道了。”
“我不是怪你,我曉得你這些日子支撐得不容易。”沈藏鋒見她眉心輕蹙,放緩了語氣,伸手覆住她放在几上的手背,輕聲道,“但咱們家的人,行事再糊塗,也應該由咱們家的人來操心,絕不可容外人指手畫腳,更不要說處置或懲罰……這是父親定下的規矩!”
這話讓衛長嬴恍惚的想到初嫁那些日子,似乎小姑子沈藏凝也跟自己講過類似的話?
她嘆了口氣:“我記住了。回去後我會勸說季姐姐,也會着人留意好了二哥的。”
……她幫季春眠說話也是有緣故的:那天季春眠跑過去跟她坦白了把沈斂實打得傷口迸裂不得不重新躺回病榻上後,衛長嬴雖然當時沒對季春眠怎麼樣,但用過了午飯,就立刻派人去探望慰問沈斂實——也是看看沈斂實是個什麼意思。
而據派去的人回稟,沈斂實堅決要求不要懲罰季春眠。
原因倒不是他被季春眠這麼一打開了竅,開始悔恨自己遷怒女兒;也不是他自恃身份不屑跟季春眠計較;而是他牽掛侄子——沈舒燮痊癒的指望都落在季去病身上呢,沈斂實自己快死時還殫精竭慮的給這侄子謀取生機,哪裡肯讓自己的這點私怨得罪了季去病?
雖然說季去病未必有能力違抗沈家的權勢,然而這人醫術之高明,成名以來號稱海內無雙,至今無人能比。他要是私下做點手腳,說自己已經盡力了,除了他自己心裡有數外,誰能看得穿?
沈斂實本來就非常的重男輕女,唯一的庶子沒了以後,便是突圍時被髮妻殺子、長女發瘋刺激得神智不清,還不忘記護好了侄子。眼下這點委屈跟侄子的康復相比,在他看來那都不算事。
所以他躺回榻上繼續將養,卻還不忘記再三叮囑弟媳派去慰問的人,絕對不要爲這點小事跟季去病鬧矛盾……一切以穩住這位神醫盡心盡力的治好侄子爲重。
呃,同樣病着的侄女沈舒景以及弟媳霍清泠,沈斂實可是提都沒提……
但現在沈藏鋒明顯對季春眠打傷沈斂實一事非常不滿,衛長嬴覺得告訴他沈斂實自己也要求不追究倒像是爭辯了,如今兩人都忙得很,沒必要耗費功夫在這種地方。
揭過這一件,衛長嬴揉了揉額,道:“我聽說申寶復爲清欣公主,就想起了申尋。”
頓了一頓,她低聲道,“還有……先帝。”
沈藏鋒微微頷首:“這事之前十一分析過,已經有了點眉目,只是我一直沒空離開這裡,這樣的事情也不好落筆或讓別人轉述。”
申博雖然是朝野皆知的傀儡,不過究竟還有着君臣名份。自矜門第的士族爲長遠考慮,輕易是不肯承擔弒君的名聲的,哪怕申博坑士族坑得不輕也一樣。
最主要的是,由於申博的皇長子、追封漢王的申琅被留在車中,被反覆踐踏過的馬車殘骸所沾染的血肉又與雪土混合,根本分不出來內中到底有幾個人。先前在城門口時,又有好幾個人親耳聽到申博訓斥漢王的聲音,所以都認爲申博父子是在一處身故了。
既然如此,顧夕年等人也不是傻子,當然是秘而不宣了。
不過秘而不宣歸秘而不宣,仇,還是要報的。
士族這次吃得虧這麼大,戎人那邊不算,單是東門突圍這個陷阱,豈是一個傀儡皇帝所能夠償還的?
要不是他們夫妻團聚之後有太多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即刻操持,兩人肯定是把這個當成最緊要的事情來追查了。
此刻聽丈夫說有了點眉目,衛長嬴不由精神一振,忙問:“怎麼樣?”
“先前子陽他們審訊申博,申博所言的事情經過是他過於信任祝承義,所以祝承義臘月裡告訴他,玄甲衛已至東門外百里處,只是因輜重不齊、人數也不如戎人,不敢輕易馳援城下,還須徐徐圖之。”
沈藏鋒微微皺着眉道,“申博本擬立刻把這個消息告訴各家,卻被祝承義勸說打消了這個念頭。之後糧草被焚,城中商議突圍,申博由於不知玄甲衛的接應是謊話,便這樣告訴了羣臣。爾後,君臣鹹出東門,卻落入戎人重圍,死傷……無數!”
許是想起父叔與弟弟侄兒們一世富貴竟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沈藏鋒頓了片刻才繼續道,“但申博本人卻在東門打開前不久,被祝承義騙下車,落入申尋的人手裡,受縛後從北門出城,從而一路有驚無險的到了久縣附近,卻在路旁酒肆因一頑童暴露蹤跡,被子陽等人追擊。雖然與申尋派在那裡的私兵匯合,然因莫彬蔚恰好路過,因此纔會被子陽等人擒獲。”
衛長嬴道:“他是這麼說的,但子陽他們都說未必能全信。只是申博當時似乎被祝承義的背叛所刺激,人有些癲狂,有時候說的話顛三倒四的不清不楚。”因爲惱恨申博害了親眷,知曉皇家這對兄弟所爲的人私下裡都不提尊號直說其名。
“未必是瘋癲到了顛三倒四的地步,怕是別有所圖。”沈藏鋒淡淡的道,“那個祝承義,這幾日我着人在倖存的內侍裡打探了一下,此人確實是申博之母當年的內侍,申博承位之後他做了大內總管,也確實頗受信任。雖然說更詳細的如今已經不大打探的出來了,不過申博即使算不得多麼聰明,卻也不是傻子……連咱們都沒接到什麼玄甲衛接應的消息,祝承義是怎麼知道的?”
“這問題之前子陽也問過,申博說是祝承義抓到了盜竊宮中財物的小內侍。而那小內侍乃是廢后顧氏的眼線之一,爲了活命就供出了這個消息。”衛長嬴沉吟道,“其實這個回答我們都不太相信,因爲據說先前申博也是這麼告訴羣臣的——玄甲衛通過顧家的人傳了消息進城,但顧家惱恨廢后顧氏以及顧孝德之死,刻意把這消息瞞了下來,申博察覺到端倪,由於當時還沒打算突圍,就想着先不動聲色,引出顧家的諸多暗子一舉殲滅再宣佈這個消息。但因爲糧草被焚西門告急需要突圍,這才說了出來。但翻來覆去的問他都這麼說。他那身體也熬不了什麼刑……沒多久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