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軍營中帳上,發出沙沙的細響,猶如春蠶食葉。
帳中幾乎人人一身縞素。
例外的僅僅只有兩人,是上官十一與莫彬蔚。他們並無至親歿於城中,而且身份都相當於客卿,不同於家奴及嫡系部下,無須爲主家服重孝。但也應景的穿了素色袍衫,以示對亡者的尊重。
此刻衆人正圍在沙盤四周,聚精會神的聽着前者的解釋:“……戎人不過二十萬,內中還有他們大可汗膝下的三王子這樣的要人。雖然至今不知他們是如何潛入帝都的,然照理來說,他們破城之後,大肆擄掠一番,就該立刻撤退,而不是堂而皇之的佔據帝都,流連不去。”
“此事確實可疑。”蘇魚舞略帶喑啞的點了點頭,他形容憔悴,眼中更是佈滿了血絲,但目光卻出奇的平靜,緩聲道,“尤其是先前他們突襲帝都一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見戎人之中,必有城府深沉、老謀深算之輩。更不必說帝都淪陷委實奇怪,叫人想不明白。如今這二十萬戎人明知我等大軍即將合攏,竟敢據城不走,必有內情。”
青州軍是今日晌午前才趕到玉竹鎮附近的。
營地還沒紮好,此次的主將蘇秀茗就打發侄子蘇魚舞趕到西涼軍這邊來同外甥商議奪回帝都、報仇血恨一事。
而沈藏鋒這幾日也正爲這件事情緊鑼密鼓的準備着,上官十一已經連續數日不眠不休,思索着戎人此番到底有什麼後手膽敢一直佔着大魏的帝都遲遲不去。
蘇魚舞來的巧,上官十一恰有所得。沈藏鋒索性召集衆人,一起來聽。
“蘇公子說的是。”上官十一輕輕頷首,秀氣的食指在沙盤上幾處點了點,道,“我以爲可能有兩種緣故。”
“願聞其詳!”
上官十一道:“第一是戎人故技重施,效仿前次所爲。只不過這次不是爲了攻城,而是爲了殲滅咱們大魏的兵士。諸位請看沙盤上這幾處地方,原本帝都北面的屏障就只有兩道,一道是東胡,一道是燕州。而之前威遠侯驟然遇刺,東胡軍羣龍無首,混亂不堪。現下雖然威遠侯的嫡長子劉伯照暫時主持了大局,但劉伯照的威望與才幹都非常平庸,這次只是勉強派出一支東胡軍趕來帝都。照着東胡與帝都的距離這支軍隊早就該到了,卻至今不聞消息,要麼是路上出了事,要麼就是東胡軍此刻也無心作戰,不過是敷衍上命,所以拖延趕路。”
沈藏鋒與蘇魚舞皆是面沉似水,對望一眼,沒有說話:威遠侯遇刺時,因爲當時沈藏鋒好容易從燕州脫身,正夜以繼日的朝西涼趕;而蘇魚舞正忙於調動數十萬民夫築壩,都是過了些日子之後才聽說的。
這噩耗讓兩人至今都感到心緒沉重。
威遠侯劉思競在東胡威望極高,哪怕太尉劉思懷籍着聖意見縫插針的與他爭權奪利,然而抵抗戎人時,一輩子守邊、甚至沒到帝都覲見過的威遠侯可比高踞廟堂之上、幾乎沒上過陣的太尉讓人有信心多了。
此外,威遠侯生前親自指定與栽培的燃藜堂下任閥主劉希尋至今杳無音訊……
不過劉希尋即使有消息,沈藏鋒與蘇魚舞也不認爲他如今能夠起到多大的作用。因爲當年威遠侯被太尉藉助朝廷之勢佔過很多便宜,爲了防止劉希尋也吃這種虧,威遠侯在他束髮後就安排他進入翊衛,好結交京中豪門子弟,免得像威遠侯一樣,由於從來沒到過帝都,在朝中沒有特別得力的臂助。面對太尉以朝廷相迫時,威遠侯應付的就十分吃力。
……由於這個緣故劉希尋在東胡根基非常的淺薄,甚至很多將士對他的名字都非常陌生。
更不要說之前的三年赴邊,劉希尋被太尉一脈算計,未能名列其中,大大吃了個虧。
本來威遠侯要是一直在,有他作爲後盾,劉希尋這次若能逃生,回到東胡,自有威遠侯護着他成長。
但現在威遠侯先一步沒了,劉希尋……又算什麼?
沒有了威遠侯,又豈只是劉希尋前途渺茫?威遠侯雖然除了劉季照外沒有特別出色的子孫了,但他子孫、嫡侄卻不少。這些人裡也許有真心順從威遠侯安排的人,卻不可能每個人都甘心情願看着燃藜堂落到一個遠房兄弟手裡。威遠侯在時他們不敢有異動,現在威遠侯遇刺、劉希尋失蹤,哪能沒幾個按捺不住的人?
這從劉伯照主持大局是威遠侯遇刺後近半個月才傳出這樣的消息來可以看出。
劉伯照顯然是靠着嫡長子的身份以及各方勢均力敵下的妥協纔得到這個地位的,要不是如今這局勢,劉伯照還未必能夠有這個機會。可即使現在他的兄弟子侄們不再爭鬥,齊心協力的幫助他,他也真的不是具有能夠主持一個東胡的能力與魄力的人。
否則,威遠侯又何必捨棄嫡長子不栽培,去選擇劉希尋?
大魏的三大邊軍,雖然東胡軍沒有出現最壞的情況——向戎人投降甚至與戎人勾結——然而因爲威遠侯這位老將的遇刺,燃藜堂內鬥以及臨時推舉出來的首領才幹平庸,東胡軍的戰力必定是要受到影響的。
“上官先生的意思是,戎人認爲如今的東胡軍無法阻擋他們撤退,即使西涼軍與我青州軍大軍前來,他們依然有北面的退路,所以才膽敢留在帝都?”蘇魚舞皺眉道,“甚至還敢反過來,打我們這兩大邊軍的主意?這不太可能罷?即使戎人藐視威遠侯故去之後的東胡軍,但無論西涼軍還是我青州軍,都是大魏精銳,亦是不時與蠻夷交鋒的。戎人卻也未必比狄人、暹羅厲害。再說,威遠侯纔去,東胡軍受到打擊的,不過是士氣。其士卒真正的戰力,這麼短的時間卻不可能下降多少的。戎人不至於如此自信。”
這簡直自信到愚蠢了。
“從上次帝都、燕州被圍困的情況來看,戎人中出這個主意的人,膽子極大,且思路開闊,不受拘束。”上官十一心平氣和的道,“他未必不敢冒這個險。而且……”
沒留意蘇魚舞面上的反對之色,上官十一繼續道,“而且此人之前派遣人手守住要道與天空,斷絕一切警報的做法,也顯出他思維縝密,將戎人擅長騎射以及我大魏其時因民變紛紛以及太師臥病、衛公被貶造成朝政混亂利用到極致。即使冒險卻也是有所把握。更不要說上次戎人主動退兵的時機之恰到好處,將我大魏滿朝文武都隱瞞了過去,足見這幕後策劃之人對戰局和戰機的把握之精妙。”
“戎人有如此人物在,一舉一動,都當有後手。”上官十一點了點沙盤之內,道,“所以我最初認爲可能是戎人故技重施。雖然說這些日子以來,爲了救援帝都突圍之人,西涼軍的探子已經撒到帝都兩百多裡的範圍內,均未發現伏兵蹤跡。但去往瀚海戈壁的人手,似乎還沒有回來吧?”
蔡慶之在旁道:“算着日子,這一路探子至少後日才能返回。”
“戎人男女皆擅騎射,其男子十歲至六十歲俱能馳騁馬上。”沈藏鋒緩聲道,“這次戎人二十萬攻帝都、八萬圍燕州,三十萬士卒對其一族來說,尚未用到近半兵力。若說他們以佔據帝都的二十萬戎人爲誘餌,吸引我大魏大軍趕赴帝都,然後以伏兵暗算……從地理上看卻也只能經瀚海戈壁,暗算一路東胡軍。但相比如今佔着帝都與燕州的近三十萬戎兵,以及帝都裡還有一個大可汗的三王子,卻並不划算。”
“而且瀚海戈壁雖然廣大,數十萬戎人豈會毫無蹤跡?若戎兵數量過少的話。”上官十一嗯了一聲,“此番西涼軍有三十萬,後軍仍在開撥之中。青州軍是二十五萬,合起來已是佔據帝都的這些戎人近三倍的人數。即使東胡軍那邊出了什麼問題,帝都與燕州的戎人亦是難逃圍殲,畢竟此處是我大魏的疆土。”
蘇魚舞皺眉道:“上官先生,那你認爲佔據帝都的戎人明知我等大軍前來,卻遲遲不去的另一個緣故是什麼?”雖然說瀚海戈壁的探子還沒回來、也未有出事的消息,但大魏已經吃過一回戎人假意退兵卻留伏兵於魏土的虧了,沈藏鋒這次還能不更加仔細?
再說上次戎人不僅僅是瞞天過海,更是打了帝都與燕州一個措手不及——當時陸顥之叛亂才被平定,燕州動盪未安,兵力空虛;朝中恰好先帝駕崩新君登基,各種人事忙成一團比如信州民夫譁變造成之前東胡軍兵敗也需要清算……又有各處告急文書雪片一樣飛來,加上魏人一貫以來對蠻夷對魔降草的態度的認知造成了麻痹大意……
戎人也是趕上了大魏的內外交困這個優勢,才能佔到這樣的便宜。
換了歌舞昇平哪怕是黎庶能夠在各人故里勉強裹腹的景況下,這些戎人哪有那麼好潛伏?更別說潛伏數支軍隊下來了。真當大魏探馬與黎庶都是死的嗎?這次,兩大邊軍匯合,大軍壓境,是實打實的戰力,尋常陰謀詭計豈能有所作爲?
沙盤就在跟前,他怎麼看怎麼想也想不出來這近三十萬戎人占城不去的生路何在、目的何在?
上官十一聽了這話,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環視一圈帳中之人,見均是西涼軍或青州軍中要人,如莫彬蔚亦是沈家姻親所遣,卻仍舊不放心,朝沈藏鋒拱了拱手,道:“此事只可言與沈兄。至於其他人,還請沈兄聽後,自行斟酌是否能夠告知!”
“嗯?”其他人也還罷了,蘇魚舞卻不禁一怔——他既是沈藏鋒的嫡親表弟又是沈藏鋒的妻舅,自身還與戎人有着血仇,這樣還不夠聽這第二種揣測?這到底是什麼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