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院深幽,牆外柳枝嫋娜,隨軟風飄蕩。幾隻黃鶯藏於其內,發出婉轉悅耳的鳴叫聲。
暮春初夏的午後靜悄悄,顯然新近粉刷過的庭院裡焚着可驅除惡氣的木蜜香。朱漆廊柱光可鑑人,廊下,六名綵衣俏婢由兩名管事婦人所引,一起垂手侍立,等候吩咐。
她們是沈家特意派過來的下僕,怕衛長嬴這兒人手不夠用——其實也是禮節,衛長嬴陪嫁的人手濟濟,怎麼可能會缺了近身伺候的人?
晌午之前抵達這處位於京畿的沈家別院後,衛長嬴見到這些人,只是客氣了幾句,要了沐浴的熱水,就直言更習慣身邊人服侍,把人打發出去,只留陪嫁的人圍着忙碌。
此刻她纔出浴,膚光照人,顧盼生輝,溼漉漉的烏髮披在肩頭,一路垂到膝窩,坐到榻上,堆下來足足蓋了半榻的地兒。黃氏指揮使女拿帕子替她絞乾,笑着說她如今的模樣活脫脫的是一支出水芙蓉,而且是紅蓮。
玩笑幾句後,黃氏又命角歌與含歌擇出家常些但也不能太隨意了的衣裙,解釋道:“二老爺怕是早就到了,估計着大小姐這兒收拾好後,定然會過來探望大小姐。”
因爲衛長嬴被帶着離開帝都時尚且在襁褓之中,所以對於這個二叔她毫無印象。單從宋老夫人與宋夫人口中,包括宋在水的提醒裡,衛盛儀一直是個野心勃勃的、覬覦着大房所有一切、尤其是對衛長風深懷敵意,奈何礙着宋老夫人,只能暫時將這種野心隱藏的人。
但之前衛長嬴被人在帝都敗壞閨譽時,衛盛儀多多少少也幫了把手。這件事情宋老夫人也沒有瞞她,當然宋老夫人不會因此就認爲衛盛儀是個好叔父。
實際上老夫人是這麼跟衛長嬴交代的:“你這二叔狡詐得緊,他知道你祖母我這把老骨頭還在,又有長風,這閥主的位置,他是想都別想!若他繼續執迷不悟,只有牽累妻小的份!這會卻是改了主意,想先做出恭順之態來,謀得你祖父保着他,熬死了我,再作計較!你不要理會他的殷勤,他究竟不是我生的,終究不是能信任的人!不過呢,他既然想做個看起來的好叔父,有什麼該麻煩他的事兒,你也別客氣!他敢不理會你,只管寫信到鳳州,祖母給你收拾他!”
衛長嬴領悟祖母這番叮囑的意思,決定客客氣氣的與這位二叔見面,防備,然而也恪守晚輩之道。是以聽了黃氏的話,就催促使女手腳快點,免得衛盛儀到時,自己還沒收拾好,要叫叔父在外頭等,這就太失禮了。
黃氏見她急起來又笑了,道:“大小姐放心罷,外頭不是有沈家的人在?如今二老爺約莫是在前廳奉茶,自有姑爺接待,回頭大小姐這兒好了,沈家人會過去告訴,二老爺纔會過來的。否則大小姐這兒不便相見,二老爺來了在外頭等着也尷尬。”
衛長嬴這才放心,嗔道:“姑姑也不說全了,叫我擔心把叔父晾着外頭。”
“是是是,姑姑不好。”黃氏笑道,“大小姐看看這件丹色葡萄紋交領上襦如何?配那條十二破襦裙,系纏枝牡丹織金錦帶。一會頭髮擦乾了,再讓琴歌梳個單螺,究竟自家骨肉,雖然說是大小姐記事後頭一回見,但也不必太隆重了,家常些好,透着親熱!”
衛長嬴側過頭打量幾眼,道:“姑姑挑的準沒錯,就這套罷。”
半晌後,裝束停當的衛長嬴在院中迎來了二叔衛盛儀。
衛盛儀比衛鄭鴻小了三歲,他容貌不類衛鄭鴻或衛煥,但也很是端正秀美,衛長嬴揣測應該是像他的生母陸氏。
這位二叔的態度和衛長嬴想的一樣和善而親近,態度極爲真誠的欣慰於見到長大成人的侄女,又感慨了一番才見到長大的侄女、侄女卻要出嫁了。
叔侄兩個都很唏噓這樣情況下的見面,說到動情處,衛盛儀還親手取出一個錦匣,道是自己給侄女額外的添妝——在年初的時候,二房的賀禮與添妝就快馬加鞭送到鳳州了。
……等衛盛儀走後,衛長嬴打開錦匣,卻見裡頭是一對嬰孩手掌大小的羊脂玉鴛鴦,雕琢得栩栩如生,鴛鴦的頸上有孔洞,可以穿上宮絛或繫帶。匣底的錦緞下,就放着整齊的八條寸長宮絛,色澤各異、樣式不同,供衛長嬴隨意配用。
這份禮談不上價值連城,但也不算輕,而且喻意美好。黃氏在旁說了一句:“這好像是二老爺早年買的一塊上好羊脂玉,一直存着沒動。許是這回專門拿出來雕了鴛鴦,看這雕工像是葉家的。”
匠工葉氏和醫家季氏一樣,都是傳承百年以上,雖然屬於工這一層,但代代下來結識的閥閱世家多了,也略有身份,尋常人是很難請到他們代工的。能夠被閥閱世家認可,他們的手藝自然不會有差。但衛長嬴自幼見慣富貴,這次出閣,宋老夫人又大開衛氏庫房,千挑萬選着連城珍寶給她壓箱底,也帶着她在庫中開了一回眼界。
所以這對鴛鴦雖然不壞,但也只隨便看了一回,就交給了黃氏收到還有空缺的箱籠裡。
衛盛儀過來探望、送這對鴛鴦、明兒個送親……不過是表明一個態度罷了,所以他也沒挑真正貴重之物,上好的羊脂玉、葉家的手工,場面上能過就成了。
衛長嬴心想祖母讓自己防着這叔父點兒,但該找他的也不要覺得不好意思,如今看來衛盛儀也是這麼想的,場面上做叔父的該做到的他爽快的很,並不推辭。至於說旁的,那只有以後才曉得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自己如今嫁到沈家去,那就是沈家的人,真要找孃家……哪怕是帝都,也不是就衛盛儀一個,嫁到蘇家的二姑可是祖母的親生女兒。
再說這一路上過來,沈藏鋒雖然礙着規矩沒有親自過來看過她,但日日使人問候照料。但凡流露出些什麼要求,比如說中間在某一城,讚了句那兒的景色極好,沈藏鋒就藉口坐騎疲憊,下令隊伍停留兩日休整,私下裡卻派人護送她到附近遊玩了一番……
如今看起來這個丈夫對自己還是極體貼的,今日進這別院,所遇的沈家下僕也極爲恭敬,絲毫沒有輕視無禮的地方。往後謹慎行事,也未必需要孃家出面撐腰。
這一日,是四月初五,正式進門的日子,早前就定好,是四月初七。所以要在這別院裡住上兩晚,到七日再進城。
衛盛儀因爲要送親,又要表示對這個侄女的重視,是以特意告了假,在今日就到了。嫡親二姑衛鄭音到底是旁人家的媳婦,不能像衛盛儀這麼自由,遲了一日纔派心腹過來探望。
衛鄭音派來的人是黃氏的舊識,姓曲,已經是嬤嬤的年紀了,但瞧着精神還是很健旺。她很恭敬的向衛長嬴行禮問安,待衛長嬴免了禮,就用帶着歉意的語氣說起衛鄭音沒能親自來探望的緣故:“夫人本要親自過來的,奈何這兩日老夫人身上不爽快,不能不在榻前侍奉湯藥。”
“本就該我到帝都之後去拜見姑姑,怎麼還能叫姑姑勞煩?”衛長嬴表示理解,“卻還勞動嬤嬤走這一趟了。”
曲嬤嬤笑容滿面道:“當不得大小姐勞動之說,這差使是老奴賴着臉皮跟夫人討來的。不瞞大小姐,夫人跟前想來沾一沾大小姐喜氣的人可不少,老奴還是仗着伺候夫人多年的份上,才討到手的呢!”
衛長嬴抿嘴一笑,道:“嬤嬤真會說話。”就請她吃點心果子。
曲嬤嬤又陪着寒暄了幾句,留下來慰問之禮,就告辭回城,去給衛鄭音回話。
她走的時候,黃氏自告奮勇去送。等回來的時候也沒表現出什麼,一直到晚間服侍衛長嬴安置,才小聲道:“曲嬤嬤走的時候與婢子說了一句,道是劉家的一位小姐,前兩日起就在沈家小住。”
“嗯?”這會兒黃氏絕對不會說和自己無關的事情,衛長嬴蹙起眉。
果然黃氏道:“這位劉小姐是沈家大少夫人的一位族妹,對外道是大少夫人想念妹妹了,特意邀她過來小住。但曲嬤嬤說……這劉小姐之前很注意咱們姑爺。”
“那又怎麼樣?”衛長嬴蹙眉思索片刻,卻冷笑了起來,道,“我是沈藏鋒名正言順的妻子,她再注意也不過偷偷看一眼,還要防着不能叫人發現……在沈家小住算什麼?她長住又能如何?”
黃氏笑着道:“大小姐說的是,只是照曲嬤嬤所言,蘇夫人也很喜歡這劉小姐,所以大小姐過門之後若是遇見了她,須防着點兒,免得叫她抓到把柄,在蘇夫人跟前說長道短。”
“祖母和母親都說我這未來婆婆重規矩,既然重規矩,怎麼會喜歡說長道短的人?”衛長嬴咬了下脣,道,“再說即使她告狀告的高明,究竟疏不間親,咱們又不是不長嘴。究竟我是名正言順,她算什麼?”
沉思片刻,衛長嬴又道,“這劉小姐覬覦沈藏鋒的事兒,連二姑姑都曉得了。我想我這未來婆婆未必不知道,這樣卻還任憑我那未來大嫂把她接在沈家小住……我倒是想到之前那對血玉簪子的事兒。”
黃氏只笑不說話。
衛長嬴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麼又止住,嗔道:“好啦,黃姑姑,我曉得你的意思了,我這門還沒進,夫家的考驗倒是先擺起來了。又是血玉對簪,又是劉家小姐……不過該來的總歸會來的,我不覺得有什麼好怕的,閥主之位只有一個。沈藏鋒文武雙全才貌出衆,嫉妒也好覬覦也罷,除非我不嫁給他,不然,這樣的局面都是遲早的事兒,再說早些叫人知道我不好惹,往後還能清淨點兒。”
黃氏見她並不爲蘇夫人縱容覬覦沈藏鋒的劉家小姐在沈家小住所動,心裡很是欣慰,但還是提醒道:“大小姐有這樣的風範氣度是好的,然而防人之心不可無。據婢子所知,帝都中傾倒於姑爺的閨秀不少,蘇夫人只讓劉家小姐到家中小住,可見這劉家小姐的厲害。”
“她能厲害到哪裡去?”衛長嬴哼了一聲,道,“正經的女孩子,誰會沒名沒份的跑到戀慕男子的家中去住?即使打着探望堂姐的幌子,可沈家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思麼?更不要說我都要進門了,她在沈家住着算怎麼回事?還要找我麻煩——丟人不丟人!我倒覺得她是個沒腦子的,被人哄出來做幌子!”
轉了轉眼珠,又嘻嘻一笑,道,“就算當真是個厲害的人……我不是還有姑姑你在?”
“你啊!”黃氏哭笑不得,伸指一點她額,嗔道,“婢子當然會竭盡全力幫着大小姐的,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明兒個,可得起早梳妝、預備進門了,大小姐快點休憩,免得正日子沒了精神,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