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嬴急步衝入屋中。
因爲這時候雪還沒化完,她又走得急,上臺階時腳下一滑,一下摔磕在最上一級臺階上。
“衛姐姐小心啊!”提着裙子緊跟着跑過來的顧柔章大驚失的叫着,正要搶步上前攙扶她,不意衛長嬴才一摔就迅速站起,足下生風的進了屋,儼然若無其事。
然而階上殘雪,這一磕之下已被染作血紅!
一溜的血跡,隨衛長嬴的步伐一路滴進屋去!
顧柔章目光在那血跡上頓了頓,才醒悟過來,回頭吩咐施曼兒:“去車上把衛姐姐的包裹拿來!”
施曼兒惶恐的舉起手裡抱着的東西:“下車時婢子們就帶着了。”
“輕點聲,跟我進去瞧瞧。”顧柔章咬了下脣,低聲道。
她定了定神,放輕腳步上階,走進去。
這間屋子原本應該是舊主人家用來做書房的,西涼軍倉促騰出宅院來安置傷病眷屬,許多東西都還原封未動。此刻四壁放滿典籍,雖然大抵簇新得一看就知道沒翻動過,但從前的用途倒是一目瞭然。
書房頗大,內中牀榻看着是原來就有的,與四周陳設乃是一套。
這睡榻設於西窗之下,背後連着琉璃雲母屏,上頭之前應該有羅帷,但不知道爲什麼取去了,只剩一對金鉤與帳柱光禿禿的在那兒,顯得很不諧調。
但此刻無人有暇琢磨這種細枝旁節。
顧柔章的目光,首先落在拖着一路血跡跪倒榻邊的衛長嬴身上。
她跟衛長嬴接觸最多的日子就是在西涼那會,她想賴下去,衛長嬴要送她走。兩人鬥智又鬥勇……顧柔章被這個衛姐姐治得乖巧無比,若非衛長嬴考慮到她是顧家女,庶兄又在西涼,不欲多替顧夕年操心,怕是早就把她打發回帝都了。
那些時日也是衛長嬴收拾本宗親眷的時候。
印象中這位衛姐姐狡猾而果斷,極有名門貴婦的氣度。
但此刻在衛長嬴身上,除了深深的哀痛與無助之外,所有的狡猾、果斷、所謂名門貴婦的氣度都蕩然無存……
她渾然不覺膝上的傷口還沒止過血,也沒留意屋中原本服侍的僕婦驚訝而惶恐的打量與低聲議論,甚至方纔跑動時就鬆散了的一支銀簪在她撲到榻邊時掉落在地、烏黑的鴉髻頓時散下大半青絲亦毫不在乎……她就這麼緊緊的抱着原本立在榻前的一個小小的身影,全身顫抖着注視着仰躺在榻上、比她懷裡更小的另一個身影。
無聲無息,淚下如雨。
顧柔章望着她,驟然明悟——這一刻,衛長嬴,只是,一個母親。
瑞羽堂大小姐、沈家三少夫人、敕封誥命……這些光芒四射的身份與榮耀,此刻統統離她遠去。
她只是母親。
不是沈家二孫公子與四孫公子的生母、尊貴高雅的名門貴婦。
只是兩個尚且不到十歲的孩子的母親……一如普天之下所有的人母。
她不要狡猾不要果斷更不要什麼名門氣度。
此刻她只有身爲人母卻無法保護親生骨肉周全的無盡的慚愧和傷痛!
室中,靜寂如死。
好半晌,顧柔章才下意識的往前走了幾步,試圖出言安慰。
就在這時,被衛長嬴緊抱着的沈舒光,忽然回過頭去,朝她望了一眼。
這一眼看得顧柔章心中倏忽一涼……
自從衛長嬴攜次子回帝都之後,與顧柔章的來往不多。但同爲帝都高門,年節總是要碰面的。顧柔章對沈舒光談不上熟悉,但絕對不陌生。她記得沈舒光是個聰慧活潑、甚至是有些頑劣的孩子。
因爲生來備受寵愛,無憂無慮的生長下,無論哪次見着這男童,他那小小的身子都似乎充滿了蓬勃的朝氣與充沛的活力。
——行禮時笑彎了的雙眼、牽裙撒嬌那甜甜軟軟的童音、被長輩呵斥後委屈的扁了小嘴要哭不哭,眼角卻總是狡黠的偷偷打量着四周試圖尋找援軍的可愛模樣兒……
帝都這幾年來最招人喜愛的小公子,引無數膝下或有子或無子的貴婦羨慕、年節宴飲中總能被一大羣女眷爭相討好……曾經明朗天真毫無陰霾、被祖父寄予無限厚望、以“曙光”諧音起名的沈家二孫公子啊,何時有過此刻這樣淡漠遙遠而充滿防備的眼神?
即使是年才啓蒙的稚子,隔着累累血仇的傷痕,終究不可避免的提前褪去天真無邪。
這一刻,顧柔章心中莫名酸楚,兩行清淚,忽然滑落面頰。
沈舒光還記得這位顧嬸母,因此只看了顧柔章一眼,就默默的收回了視線,繼而與母親衛長嬴一起,將專注的目光,投向榻上的人。
顧柔章在原地出了片刻的神,方走向前。
她心裡其實已經有了預料了……
但挨近榻邊後,親眼看清了榻上的沈舒燮,還是臉色一變!
就在去年臘月裡她還見過一次這位沈家四孫公子。
當時健壯活潑甚至還帶着嬰孩特有的肥胖可愛的沈舒燮,由於天寒,即使燒着地龍,衛長嬴還是命人爲他儘可能的多穿些衣物,因而被裹得嚴嚴實實、走起路來都搖搖晃晃的。
他跟着胞兄沈舒光在氍毹上追逐嬉鬧,一個不留神就滾成一個球……爬起來再跑幾步,又滾成一個球……
彼時這一幕幾次三番引得滿堂轟然大笑。
三歲稚兒不諳緣由,爬爬滾滾的自己樂在其中,最後沈舒光停了下來,他才能追上去,扯着兄長的袖子爬起身,從兄長手裡接過一塊桂花糖,心滿意足的咬住。燈火照耀下,沈舒燮紅潤肥胖的小臉上露出的天真滿足的笑容足以讓鐵石心腸都軟化下來。
可現在,躺在榻上的沈舒燮瘦得幾乎能看到骨頭不說,錦被下那張稚嫩的小臉上,眉宇之間是肉眼可見的青黑之色……
顧柔章強忍震驚,凝神看了好一會,纔看出來沈舒燮一息尚存——但——他的氣息是那麼微弱那麼微弱,彷彿是風雨中的殘燈,時時刻刻將要熄滅!
“燮兒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顧柔章的喃喃低語,落在半跪半癱軟在榻邊的衛長嬴耳中,卻不啻晴天霹靂!
燮兒……還活着?!
由於蔡慶之之前的含糊其辭,以及方纔沈疊的言辭閃爍,衛長嬴不願意相信不甘心相信……但可怕的念頭卻是無法抑制的生長出來。
逼着沈疊說出兩個孩子休養的屋子所在後,衛長嬴懷着此生最大的惶恐衝進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神情木然的站在榻邊、一動不動俯瞰着躺在榻上的弟弟的長子沈舒光。
聽到母親破門而入的聲音,沈舒光倏然回望,卻既沒有立刻撲入母親懷中大哭,也沒有下意識的行禮,而是就那麼茫然的看着她,然後,他轉回頭,看回榻上。
衛長嬴在那一瞬間,如墜三九之冰窖!
她踉蹌着撲到榻旁跪下,再看到榻上所臥次子的氣色……
她以爲自己終究來晚一步,燮兒……她的次子已經去了!
而長子之所以看到自己既無啼哭也無招呼,顯然是怨恨自己來遲,使得年幼無辜的弟弟,什麼都還不明白,就與父母分離。至死,這可憐的孩子身邊竟只有他才六歲的兄長陪伴,未能見到父母最後一面……甚至,她這個姍姍來遲的母親還不及在他生前再抱一抱他……
帝都訣別那一幕浮現在眼前——是她親手給兩個孩子收拾了東西、是她親手把他們交給了公公、更是她默許了公公牽走那匹用申博的話來說,瞎子都能看出來是好馬的“赤炎”……
“據挾持朕的內侍估計,戎人怕是調了數千從不虛發的神箭手專門在東門外聚衆等候,專門找突圍人羣裡的顯要之人點殺!”
“突圍之人都擇了不引人注意的衣飾,但坐騎是騙不了人的。”
“坐騎越是出色、戎人越不會放過、騎士死得越快。”
“……戎人生長馬背上,如何辨別好馬,他們比咱們魏人不知道要在行多少!”
申博帶着笑意帶着溫柔的話語,從輕輕的迴響在衛長嬴的耳畔,漸漸的這聲音變成了滾滾怒雷,一聲接一聲,震得衛長嬴肝膽俱裂神魂俱散!
她本能的抱着長子不住發抖,卻不敢伸手去觸碰近在咫尺的次子來證明心中那瘋狂的恐懼。
那片刻,衛長嬴腦中一片空白,胸腔裡激烈的情緒卻翻騰到了咆哮的地步!
悲怒皆傷身,就在她要忍不住嘔出心血之際,顧柔章的一句話,讓衛長嬴敏感的察覺到了她話裡潛在的意思——燮兒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而不是……
燮兒小小年紀怎麼就……繼而再說節哀順便之類的話。
難道燮兒真的還活着?
不斷涌出的眼淚,讓衛長嬴完全無法看清次子的面容與他小小的胸脯是否在起伏。她不敢問不敢說話,惟恐一個不小心,便是此生所無法承受的痛與悔恨。
——她下意識的強嚥下喉間之血,艱難的擡起手臂,顫巍巍的、破釜沉舟的、更是膽怯的……將手指放到沈舒燮鼻下,觸手處,次子的肌膚涼如寒冰。即使是人中之處,亦難覺暖意。
衛長嬴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一點、一點,碎爲齏粉的聲音。
……可就在她絕望的想要縮回手時,一縷微溫的呼吸,拂過她指尖!
雖然微弱,雖然那點溫度甚至不似人氣……但衛長嬴心中猶如驚雷大起!
“快!拿熱水來!”她倏然鬆開長子,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激動的連聲吩咐,“去將我車上的包裹取來,快!”
“大小姐,包裹在此!”施曼兒跟着顧柔章進了門,卻不知道做什麼纔好,正惶恐的站在門旁,聞言忙把包裹遞出來。
不等顧柔章去接,衛長嬴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一把搶過,甚至等不及放到案上,就地一抖。內中乒乒乓乓掉下好些個錦匣瓷瓶,虧得地上鋪着厚厚的氍毹纔沒全打壞。饒是如此,內中也有好幾個匣子被摔開、瓷瓶被摔裂——瓷瓶裡滾出來的都是藥丸或藥散也還罷了,幾個匣子中透露一角所發出的珠光寶氣,頓時讓施曼兒以及之前侍奉沈舒光兄弟的僕婦晃得睜不開眼……
可衛長嬴對這些東西眼風都不掃一下,徑自找到內中一跟血跡斑駁還沾了許多泥跡的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