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黃氏晌午前就出了門,去城東拜訪季去病。沈藏鋒照例進宮當值,衛長嬴閒來無事,叫人把敬茶那日沈宣賜的雌雄寶劍取來細觀。
這一雌一雄的對劍樣式一般無二,只是雌劍更細更短,更加適合女子使用。俱是樸實無華,與“戮胡”的華貴雍容迥然不同,別說劍柄,連劍鞘也只以鯊魚皮纏裹了事,賣相一點也不好。
沈宣送出來的當然是無穗的武劍,衛長嬴抽出雌劍,卻是一截烏沉沉的劍鋒,不像“戮胡”那樣劍才離鞘就寒光四溢,只看外觀,非常的不起眼。衛長嬴倒不失望,沈家以武傳家,收藏兵器,就好像衛家收藏典籍真跡一樣,不到一定檔次,收進庫裡徒累家聲。給寄予厚望的兒子與新婦的見面禮,即使觀之尋常,怎麼可能真是尋常之物?
她湊近細看,只見劍脊上佈滿細密如魚鱗的菱紋,在靠近劍柄的地方,有如米粒大小的陰刻文字——月圓。
揣測着這應該就是劍名,衛長嬴復看雄劍,果然在差不多的位置刻了“花好”二字。花好月圓這喻意也是吉祥,只是……衛長嬴翻來覆去的看了半晌,也沒看出這對雌雄劍上除了劍名之外,有任何沾得上花好月圓的邊的標記之類。
呃……也許是因爲公公想拿這對劍做新婚賀禮,臨時尋人去刻了這麼兩個吉祥祝福的名兒?
衛長嬴有點哭笑不得的想。
正擺弄着兩柄劍,外頭朱闌脆聲稟告:“少夫人,前院的管事送了魚到門口,現下叫他們進來嗎?”
“魚?”衛長嬴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外頭東南角的小池塘,之前萬氏說過可以養些鯉魚或金魚觀賞,沈藏鋒不在乎養哪一種,讓她自己做主,衛長嬴便選了金魚——沈家的規矩,娶婦進門,都會給予新婚夫婦一所院子,整座院宇的整治費用只要不是太過分,也由公中支出。
所以她選好了放養些金魚後,不必自己使人出去採買,只要打發人與大總管說一聲,大總管自會打發人去辦。這會聽說前院管事送過來了,衛長嬴就吩咐:“叫他們搬進來,請賀姑姑去看着點兒。”
片刻之後,衛長嬴隔着窗聽到賀氏與人寒暄,又過了半晌,庭中重歸安靜,賀氏進來回報:“管事親自把魚放進池子裡去了,一共二十尾金魚,管事道是祝公子與少夫人十全十美。婢子看過,那二十尾金魚,十尾金色,十尾赤紅,俱是活潑健壯,一下水就遊了開去,尋着睡蓮葉子底下藏。”
衛長嬴點頭道:“那池子水碧如天,裡頭又栽了睡蓮,正該養這樣鮮豔顏色的金魚纔好看。若是黑的白的,就不夠醒目。”
賀氏又道:“婢子取了幾個荷包與他們。”
“這是應該的。”衛長嬴道,“這些事兒姑姑做主就好。”
賀氏正要告退下去,到外頭看着點兒小使女們,未想一向表現穩重的萬氏忽地風風火火的衝了進來,匆匆一禮,便急急道:“少夫人,二房那邊來了人,說二少夫人爲了綠翹之事與二公子吵得厲害。如今太傅、夫人、大公子、三公子都不在,大少夫人已經打發人去前院叫五公子、六公子——還請少夫人也過去勸上一勸!”
衛長嬴吃了一驚,道:“二嫂子回來了?”
“唉,可不是?”萬氏嘆道,“夫人專門讓二少夫人回來處置綠翹的事情,不想就……少夫人先過去罷,聽來人說無花庭裡吵得很是激烈,可別出了事兒。”
衛長嬴見她催得急,雖然不是很關心二房,但一家子人都去勸說,自己也不好落後。好在新婚之中衣裙都是簇新的,出門也不必刻意更換,草草理了理鬢髮,見沒有失儀的地方,便隨着萬氏出了門。
到了金桐院門口,就見二房派來報信求助的使女正等着,見到衛長嬴,未語眼圈兒先一紅,道:“三少夫人請隨婢子來。”
跟着差不多是一路小跑的使女匆匆到了無花庭,還沒進去,就聽裡頭傳出五公子沈藏機、六公子沈斂昆一迭聲的勸解:“二哥你冷靜些、冷靜些!”
“二嫂素來賢德端莊,既然要賣綠翹,必有緣故,二哥何不冷靜下來,聽二嫂說一說緣故?”
中間似乎還有劉氏勸慰端木氏的聲音……沒想到自己緊趕慢趕的還是來得最遲,衛長嬴不免頭疼,硬着頭皮進了門,就見院子裡頭一塌糊塗——沈斂實面紅耳赤、神情激動的被沈藏機、沈斂昆一個抱腰一個摟肩死死按住;端木氏同樣披頭散髮神情憔悴,被劉氏攬在懷裡。
妯娌兩個的腳邊還落了一支摔成兩截的玉簪,不知道是爭執裡頭跌落打碎的,還是被故意摔壞的。
一大羣下僕手足無措,有站在廊下有站在庭中,俱是尷尬窘迫的不知道手腳往哪裡擺纔好……
還有數人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這些人裡有一名十八九歲模樣的女子,衣裙還算整齊,卻只穿了一隻鞋,赤了一隻腳,上頭沾滿泥灰,人低着頭,拿帕子遮着臉嗚咽哭泣。
衛長嬴踏進院門的同時,正好沈斂實掙扎着指向端木氏大罵:“你這賤婦……”
沈藏機苦笑着伸手捂住他嘴:“二哥你好好說話成麼?如今人這麼多,咱們到屋裡去說好不好?”
端木氏與沈斂實門當戶對,這個嫂子過門八年,侍奉翁姑非常用心,常得長輩稱讚。雖然至今膝下無子,卻也生有兩個嫡女,侍妾也生了一個庶女,其中嫡幼女沈舒顏還是名滿帝都的神童,在沈家、在帝都,都有賢名——如今沈斂實爲了一個侍妾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罵她賤婦,傳了出去,端木家豈能不登門討個說法?
再說所謂當面訓子背後教妻,沈斂實此舉傳了出去也叫旁人議論他對髮妻太過無情,正經的元配,半點體面也不給……
六公子沈斂昆也使勁把哥哥往屋裡推:“二哥你如今氣糊塗了,先進屋去喝盞茶。也讓二嫂梳洗一番,都收拾好了再說事兒。”
衛長嬴走到劉氏身旁,有點無從下手的悄悄問:“大嫂子,二嫂子……?”
“兩個人都說急了,這又是何必呢?”劉氏這會也不便多說,遞過一個眼神,扶着端木氏小聲道,“二弟妹,咱們到後頭去梳洗一下,等二弟喝了茶,再慢慢的和他說。你的爲人咱們一家子都看在了眼裡,怎麼可能去害個小小的侍妾?咱們得問清楚了二弟,究竟是誰胡說八道的挑唆了你們夫妻、必然不能和那人罷休!”
如此兩邊連哄帶拉的,到底把夫婦兩個硬架下場去。
衛長嬴跟着兩個嫂子進了無花庭的後院,卻見這院子裡比金桐院熱鬧很多,院中搭着葡萄架,架下設鞦韆,迴廊上還扔了一隻皮球,欄杆上頭掛着一對畫眉鳥,婉轉的鳴叫着——究竟二房有了三個孩子了。
端木氏的屋子陳設與衛長嬴那邊差不多,內中諸物都放得整整齊齊,紋絲不亂。想到晌午之前還沒聽到端木氏回來的消息,估計着她是纔回來,已經幾日沒住的屋子還這麼整齊乾淨,足見端木氏平常就一直這麼要求下人的,哪怕她不在也是如此,備着她隨時回來使用。
衛長嬴禁不住想只看這屋中陳設就曉得,這嫂子實在是個嚴厲的人……
她這邊因爲有劉氏在,就走了神,待使女打進水來,端木氏流着淚淨面,才發現她一邊頰上有兩個紅印,已經微微腫起。
衛長嬴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應該是一個耳光沒有完全躲過所致。難怪自己進門時,看到沈藏機和沈斂昆那樣下死力的攔着沈斂實,甚至無暇與自己招呼一聲,原來沈斂實竟然還動了手!
這可比當衆辱罵端木氏還要命,好好的女兒被打了,知道之後不上門要個說法,一族的女孩子體面何存?
當然沈家不怕端木家,問題是端木家也不是沈家能夠隨意怠慢的。尤其鄧老夫人如今還指望着端木氏請了她族妹端木芯淼去救治、歸根到底還是想請季去病親自出手——這眼節骨上,沈斂實把端木氏打了,即使端木氏仍舊願意去孃家請人,可她臉上這個樣子,讓端木芯淼怎麼平心靜氣的出診?
更不要說到季去病跟前說情了!
衛長嬴不禁想到,難道是沈斂實抓到了端木氏謀害綠翹腹中子嗣的證據、所以才如此失態?
不然敬茶那日看着沈斂實態度和藹語氣親切,實在不像是動輒打罵妻子的人呀!
這時候端木氏洗了臉,看着鏡中臉上痕跡,又痛哭起來,劉氏忙不迭的勸說安慰,衛長嬴也連聲附和——好容易哄住了端木氏,前頭下人來請,說沈斂實已經答應聽完端木氏的解釋再說話了。
於是妯娌兩個又陪端木氏到前堂,果然沈斂實陰沉着臉,被兩個弟弟一左一右夾在中間坐,臉色固然不好看,但看到端木氏進來,卻只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劉氏與衛長嬴扶了端木氏在下首就坐,坐下之後,端木氏兀自大顆大顆的掉着眼淚,委屈萬分。劉氏這個大嫂不免說上沈斂實幾句……好歹端木氏收拾了情緒,開口第一句話倒是讓衆人都一愣:“綠翹她自己不當心弄沒了孩子,怕被責罰,故而設法弄了落胎藥放在茶碗裡,蓄意栽贓旁人、挑起二房後院不和!我念她到底侍奉你一場,不想罰她,只想等她出了月,就發賣出去……有什麼不對?”
沈斂實也愣了一下,隨即冷笑着道:“你可有憑據說是綠翹自己弄沒了孩子?”
衛長嬴咬了下脣,心想還真是……沈斂實認爲端木氏加害了自己的子嗣,這才暴怒至此……只是不知道端木氏現在要怎麼收場?她素來有賢名,沒點兒證據,沈斂實是不會相信的。
就聽端木氏哽咽着道:“自然是有的,要不然我爲什麼今兒就把這發賣綠翹的話說出口?”於是一件件講了起來,不時叫來裡裡外外的下人加以佐證,衛長嬴聽着,只覺得嚴絲合縫無懈可擊,心頭暗自凜然。
她挑不出來這番說辭的漏洞,沈斂實沉吟良久,問了幾處,端木氏迅速解釋,合情合理。沈藏機與沈斂昆都暗自抹了把汗,道:“二哥你聽,我們就說二嫂向來賢惠,怎麼可能做出來謀害你子嗣的事情?二哥的孩子,難道不是二嫂的孩子了嗎?”
沈斂實再也挑不出來不是,又被弟弟們擠兌,劉氏也幫腔,他只得帶着最後一絲本能的狐疑向端木氏賠了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