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新詠微笑着道:“不好的後果麼……除了侄女你已經處置了的這些外,大約也就是讓老夫人說服閥主他將我過繼到瑞羽堂罷?”
衛長嬴臉色一變,明白他的意思是由於霍照玉此事讓祖母宋老夫人對自己擔心——本來宋老夫人就掛心着年幼的嫡孫幾時才能夠擔起瑞羽堂的重擔了,如今又聽說了遠在帝都的嫡孫女行事如此鹵莽糊塗,可不就是急着籠絡人才、哪怕這個人才不那麼可信了麼?
合着這族叔變堂叔,還是自己的緣故促成的!
“看來侄女確實認爲我這個族叔變成堂叔是個麻煩事?”衛新詠察言觀色,哂道。
衛長嬴忽然醒悟了過來,立刻微笑着道:“六叔您可真是誤會了,侄女雖然愚笨,卻曉得六叔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只可惜往日裡六叔遠在天邊,不好親近。如今六叔既然到了帝都,侄女日後可以就近請教,實在欣喜若狂。還請六叔不要嫌棄侄女人笨,不吝賜教纔好。”
衛鄭音本來想說話的,見這景象,心念幾轉,又住了口。
就聽衛新詠順勢就道:“你既然這麼說了,我不能不教你幾句:霍照玉尚主這件事情上,也就是你辦了,霍家沒拿你怎麼樣。這一次是你的家世救了你,歸根到底,沒有你的長輩們,就這麼一件事情,足以讓你懊悔終身。你以爲霍家是好欺負的?對於我鳳州衛氏來說,即使衰微了,他們也不能不小心翼翼的對待你這個閥主唯一的嫡親孫女;對於旁的世家,那些庶民,或者說你若是衛氏遠支之女,你就會知道霍家的手段了。”
衛長嬴嘆道:“六叔教訓的很是,侄女清醒過後,未嘗不懊悔得中夜輾轉,直問自己當初是怎麼個昏了頭,竟幹下這樣愚昧不堪的事情來。只怪侄女沒出閣前受慣了長輩寵愛,肆意妄爲,以至於鑄成此錯。天可憐見,霍家沒有跟侄女計較到底,纔給了侄女往後改正的機會。”
“侄女也不必如此自責。”衛新詠又反過來安慰她了,“霍家人不跟你計較,除了忌憚你的家世外,也是因爲這件事情對他們並非無利。士族子弟不想尚主,一來是照着咱們對家世的認可,皇室並不及閥閱、世家之流;二來是忌憚着帝女驕橫,依仗天家權勢,欺凌駙馬。然而安吉公主與珍意夫人都無寵在身,後者的擔憂就可以去除了。至於說前者,固然霍照玉損失了一個妻族的襄助,然而朝野皆知安吉公主看似兇悍,實則精明無比,若娶尋常世家哪怕閥閱之女,也未必能有安吉公主這等精明厲害的。從妻子人選上來說,霍照玉實在沒有吃太多虧。畢竟夫妻一體,妻族只是外力。妻族強勢,與妻子賢惠能幹,各有千秋。”
他呷了口茶,又道,“而且顧夫人讓侄女將其女霍清泠說給了沈六公子——侄女婿的前程,不必我贅言。往後明沛堂的當家主母,除卻侄女更有何人?妯娌之中,豈能不因霍照玉事對霍清泠多加照拂?霍家若是一意追究侄女的責任,哪裡會有這許多的好處?而且侄女若不向安吉公主推薦霍照玉,霍家小姐也未必能嫁到沈家。因此霍家看似受了委屈,被侄女所害,其實真正論起來並沒有虧損什麼。”
所以就教訓衛長嬴道,“你往後行事很可以想一想這一回霍家所爲。”
衛長嬴聽了這一番話,連連點頭,讚歎道:“所以侄女聽說六叔前來帝都,真是欣喜若狂。”又向衛鄭音道,“姑姑當然也是很疼侄女的,然而姑姑捨不得說侄女重話……”
衛鄭音微笑着打斷她話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比得上六弟這樣棟樑之材的見識?不只是你往後要多請教請教六弟,連我都要多跟六弟親近親近了。”
如此長輩慈祥、晚輩恭敬,和和融融的說了會子話,衛鄭音就言歸正傳,問起局勢來:“六弟這樣的大材,這些年來竟是聽也沒聽說過。知本堂當真是昏了頭了,這樣的埋沒千金明珠!然而六弟纔到我瑞羽堂,怎的沒有留在鳳州,多跟父親以及諸位兄弟子侄親近,卻這樣匆忙上京來?可是這帝都……”
說到這兒,衛鄭音住了口,面露憂色。
衛新詠道:“二姐不知,原本新詠也打算在鳳州停留些時日,好多向二伯父以及質皎齋主多多請教。奈何前些日子二哥寫信回去,提到近來每感疲憊不堪,許是長年勞頓,以至於疏忽了養生,氣血不濟。二伯父將那封信與新詠看過,二哥的字裡行間,似流露出致仕之意。”
衛鄭音與衛長嬴聞聽此言臉色都是一變,衛鄭音急急道:“二哥也真是胡鬧,他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小孩子一樣,身子疲乏,該延醫問藥纔是,怎麼就要寫信回去使老父爲他操心呢?”嫡親侄子還沒長長,你這會可不能摞了擔子啊!
這話說完,衛鄭音才察覺到自己心急了點兒,忙勻了口氣,自嘲的一笑,道:“叫六弟見笑了,我啊就是這樣急性.子——咱們這二哥正當壯年呢,當初父親致仕那都是沒辦法的事兒,乃是命中註定。結果父親致仕之後,瑞羽堂就開始衰微,現下二哥也這樣……這真是……”
這樣圓着場,姑侄兩個倒是曉得爲什麼衛新詠會被過繼到瑞羽堂來了——端木氏被宋老夫人逼死,衛煥定了心意要扶持嫡孫上位,衛盛儀這一房等於是被放棄了。
想也知道等衛長風接掌瑞羽堂之後,縱然爲了名聲考慮或者衛長風本人寬厚不爲難他們,他們這一房的日子也好過不了。不提衛盛儀的爭位之心了,就說衛長風是在鳳州生長的,衛盛儀至今都沒見過這侄子一眼,他這一房統共也就是衛長歲被召回鳳州住了幾個月,還被宋老夫人防賊也似的防着,都沒跟那個堂弟說上兩句話——能有多少情份?
衛盛儀又不是傻子,當年衛煥爲了對付敬平公世子衛鄭雅,親自趕回鳳州坐鎮——因爲他是聖上寵臣,也因爲聖上樂得看到閥閱內鬥,不用非常手段聖上根本不可能放他壯年致仕。於是衛煥索性弄了個“卜者言”,然而倉促之間的計謀究竟有後患,這法子雖然讓他成功緻仕,趕回鳳州鎮住了衛鄭雅,卻也讓他的政治生涯從此終止。
那之後,衛煥這一支在朝中明面上的影響,全靠衛盛儀撐着。衛盛儀勤勤懇懇這麼多年,不就是盤算着閥主之位嗎?結果現在髮妻死了,閥主之位沒了指望,前程還莫測得緊……他又鬥不過嫡母宋老夫人,還要繼續給嫡母、給嫡侄賣命,然後等着被收拾——但凡不是被迷了心竅誰會幹這樣的事兒?
衛鄭音和衛長嬴也一直猜測端木氏既死,衛盛儀可會有什麼作爲,然而猜到他勾結外人出賣瑞羽堂,又猜到他自請外任到偏遠的地方,卻猜不到他居然會直接摞擔子不幹了!
怎麼說宋老夫人還在呢,衛盛儀如今繼續幹下去,是爲他人作嫁衣裳;如今致仕回鄉,雖然對衛長風不利,但宋老夫人能放過他?
姑侄兩個一起望着衛新詠,等待他的解釋。
衛新詠哂道:“二哥在信中言,多年仕宦朝中,不得侍奉二伯父跟前,甚感愧疚。尤其這一回二嫂病逝,看到幾位侄兒侄女的哀傷,心中愀然。所以非常的希望能夠致仕還鄉,承歡於二伯父膝下。”
他意味深長的道,“又回憶了諸多往事。二伯父看了之後,也非常的唏噓。”
“那父親怎麼說?”衛鄭音與衛長嬴聽明白了他的意思——衛盛儀如今其實已經是左右爲難,因爲他當上閥主的指望已經非常的渺茫,便是出賣瑞羽堂,也沒什麼人、哪怕是聖上能夠穩妥的保下他這一房,何況衛煥與宋老夫人豈能不考慮到這一點?
生父嫡母的身份,足夠將衛盛儀碾壓得不得翻身!
可要是就這麼坐以待斃,衛盛儀如何甘心?他如今卻是索性來個破罐子破摔,提出致仕,既是威脅也是提醒衛煥——是誰在朝中獨當一面近二十年,孜孜不倦的聯絡着帝都與鳳州、使瑞羽堂始終與朝中緊緊的連接着,不至於人事生疏?
到底他也是衛煥的親生骨肉,如此勤奮如此付出,最後落一個被嫡母迫得沒有容身之處的下場,衛煥於心何忍?
所以衛鄭音與衛長嬴的心立刻提了起來:衛煥不可能不明白衛盛儀提出致仕的用意與其中的悲憤,卻不知道他會如何回答這個縱然野心勃勃但着實勞苦功高的庶子?
衛新詠一哂,道:“二伯父甚是唏噓……唏噓之後,就命新詠入京,既是探望二哥,也是輔佐二哥。”
……祖父究竟是祖父,心志之堅定,果然遠非我所能及。
衛長嬴心頭感慨:在聽到這二叔要致仕時她都覺得有點不忍了,衛煥這個親生父親,卻只是唏噓了一番,就立刻打發了衛新詠進京,說什麼探望衛盛儀也是輔佐衛盛儀——就衛新詠這樣的人才往衛盛儀跟前一站,恐怕衛盛儀就明白這位主兒真正的目的其實是過來替代自己了罷?
你不幹也沒什麼,我這兒已經預備好了代替你的人——衛煥的回答是如此。
衛鄭音也鬆了口氣,笑着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卻不知道昨兒個六弟與二哥相見之下,相談如何?我們雖然是衛家女,然而既然出了閣,如今爲人之婦,出門卻也有諸多不便。這些日子聞說那邊很是沉靜,想來二嫂子去了,府裡既然守着孝,安靜些也是常事,竟不知道二哥他居然起了這樣的心思。”
“二哥起初非常的驚訝,後來新詠勸慰了他幾句,又將二伯父的信給了他。”衛新詠輕描淡寫的道,“二哥看了二伯父信中寬慰勉勵之言,深受感動,幾乎落下淚來……如今二哥也想開了,與新詠保證絕不再提致仕之言,必然要好生做事,以爲二伯父分憂。”
事情的經過肯定沒這麼輕鬆和簡單,衛鄭音想知道的更詳細一點,就道:“六弟口才端得是了得,我可是記得二哥爲人頗爲固執,認定了的事情沒那麼容易改變的。六弟竟能把他說得回心轉意,卻不知道六弟是如何說服二哥的?”
然而衛新詠顯然不想告訴她們,只哈哈笑道:“二姐這話真是太擡舉新詠了,新詠年輕,又是初與二哥見面,如何有得這樣的體面?二哥改變主意,卻是因爲二伯父所寫的信的緣故,究竟父子情深,二姐以爲如何?”
衛鄭音只好說是——有心想問他那封信裡到底寫了什麼,但衛新詠卻顧左右而言其他,毫無接口的意思了。
姑侄兩個既然套不出他其他的話,只好作罷,衛長嬴就道:“聞說祖父有問候侄女公公的書信,託了六叔帶來。侄女不知道六叔幾時到,又是幾時有空暇將書信當面交與公公,卻還沒跟婆婆提起。”
衛新詠沉吟了片刻,就跟她約了幾個日子,讓她去問蘇夫人,既定了準確的日子與辰光,再打發人到蘇府這邊來告訴,他可以帶着衛煥的親筆書信登門去拜訪。
三人再說點家常閒話,親近一番……衛新詠藉口每日都要讀會書,就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