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沅和葉清衡住了兩天,謝乃東才帶着一大家子回到了源城。
上京城的消息一時半會兒還沒傳到源城來,如今謝乃東這身上還擔着謝氏族長這身份,不過很快也擔不了幾天了,謝貫仲跟他這裡反目成仇,必是會給幾位族老修書的,估計再過兩天,等上京的消息一傳過來,那幾個族老就會逼着自己開祠堂,重新選族長了。
謝乃東心裡有事,帶着一家人回老宅安頓好以後,並沒有給那些族老們去遞個信兒,勉強接待了幾個看到他們回來而上門的族人,藉口一路歸途勞累也很快把人打發走了。
被貶回原籍,再沒有臉面,以後他也要在源城生活下去,可是能多拖一會兒是一會兒,他現在也實在是不想見人。
草草用過了晚飯,見外面天色已經黑了,謝乃東這才偷偷摸摸出了門,徑直往謝樓而去。
原來的謝樓被謝七一把火燒了,還是謝乃東召集族人重新籌了銀子,修建了一座新的謝樓,也重新安放了不少抄錄的醫書。
源城謝氏有兩百年的醫術傳承,這謝樓就是一個明證。謝乃東一心想着自己定會光宗耀祖,當時還把新修的謝樓在原來的基礎上多加了一層,足足修建了四層。
當時謝樓建成完工,他過來掛牌,是何等榮耀的事,如今……謝乃東盯着燈籠照亮的那塊他親筆所題的“謝樓”匾額,暗自長嘆了一聲,等他失了族長的位置,只怕以後都難進這謝樓一回了。
守謝樓的兩名謝氏子弟並不知道謝乃東在上京出的一攤事,見他大晚上的過來,略有些吃驚:“族長,您什麼時候回源城了?”
謝乃東隨意敷衍了幾句,把兩人打發了,自己提了個琉璃罩的防風馬燈,吱噔吱噔往謝樓去了。在他手上修建的謝樓,估計也就今晚,能讓他好好看個夠了。
跟原來的佈局一樣,一樓擺放了幾排可以讀書抄寫的桌椅,二樓是粗淺的醫書和雜學,三樓放的是精深的醫書,原來被燒燬的謝氏醫學秘典,則被幾位醫術精深、已經學習過秘典的族人通過回憶重新寫了出來,放在了四樓。
謝乃東一層層樓邊看邊走了上去,等上了四樓時有些氣喘,不得不靠着樓梯扶手歇了一會兒,才慢慢踱了進去,將手裡的馬燈掛在牆上的支角上,滿帶着眷顧地掃視着他當初做主多修建出來的這第四層樓。
能夠放進四樓的書不多,不過只一個書架子,上面放了幾隻盛放重要書籍的木匣子,另外還設了一桌一椅而已。書架上還放了幾冊源城謝氏出的名人志傳,曾經謝乃東也希望自己百年後,會被記入一本志傳,然後放進這四樓。
謝乃東的目光從書架上緩緩掃過,落到那套桌椅時眼睛不由一縮;燈光被書架擋了大半,桌椅處的光線昏暗,卻也讓他能夠朦朧看得清眼前,他記得自己上來的時候那兩名看守謝樓的人說過,謝樓裡面並沒有人,此時那張椅子上卻一動不動坐着一人。
青布長衫,頭上的束髻沒有用冠,只用一根布帶綁着,身形瘦削,雙手平平擱在椅子扶手上,大半張臉都遮在陰影裡,一雙桃花眼卻正好映着燈光,幽幽深深地看向這邊,眸中光華莫名。
雖然還沒有看清那人的面容,謝乃東已經一股寒意從腳底驀地衝到了頭頂:“你…你是誰?”
那人身子往前略傾了傾,輕輕笑了一聲:“看來大堂伯那條傷腿早就好了,這段時間日子過得很是舒坦吧?竟然連我是誰都忘了。”
謝乃東牙齒開始打起顫來。年初的時候,謝貫仲那個嫡幼女經過謝樓廢墟時受了驚,說是看到了謝七的鬼魂,他只當作是無稽之談,可是眼前,這人的動作、語氣,無一不在說明……
“你…你是、你是謝七!”謝乃東只覺得渾身的血都被凍了起來,想大聲地喊“有鬼”,喉嚨咯咯出聲,聲音卻是嘶啞難響。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鬼!謝七當初那雙如滲血的眸子忽地劃過謝乃東的腦海,謝乃東腳下一軟,撲通跌倒在地。謝七他死得不甘,他化成了惡鬼,來跟自己討債來了!
椅子上的人影晃了晃,似乎想站起來,謝乃東拼命地翻了個身想往後爬去,卻發現自己的手腳全都僵硬的不聽使喚,是惡鬼的法術嗎?讓自己毫無半點反抗能力!
聽着身後傳來輕輕的、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謝乃東幾乎抖成了一隻篩子,用盡了力氣才發出了一點聲音:“不是我,是謝貫仲!是謝貫仲要你們一家的命!我只是……”
“你只是看中了他給的利,幫着他把這事給做圓滿,另外再打個小算盤,想把《金針匱要》收入你自己的囊中而已,是不是,大堂伯?”
那輕忽飄悠的聲音似乎就響在腦後,謝乃東拼命地點着頭:“不是我,不要找我……”
“大堂伯這麼惜命,就知道人這命啊,還真是個好東西,只是爲什麼,我三房闔家的命,怎麼在你和謝貫仲眼中,就賤如野草,可以任你們隨意踐踏呢?”
問話極輕,謝乃東還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舌頭已經完全僵麻了,就連身子也再也動彈不了,直接趴在了樓板上。
一雙厚實的黑麂皮小靴出現在謝乃東眼前,只是他脖子已經僵直,任他眼珠拼命往上翻,也看不到站在他面前那人的面容。
“謝樓原來是爲了傳承醫術,福澤衆生的,只可惜你們學了醫術卻失了醫德。這謝樓,修得再高又如何,最終也只會是源城謝氏的恥辱,不如……還是燒了吧。”
明明是極輕鬆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像冰砣子一樣一字一句都重重地砸在謝乃東的心上。他想搖頭大喊說“不要”,想喚人來救命,卻像中了定身法一樣,只能像只瀕死的蛤蟆似的趴在這裡。
一隻陶罐砰的一聲被砸碎在他前面,謝乃東聞到了有些刺鼻的燈油的味道,向前伸着僕在地上的衣袖立即被浸成了油暗色,而眼前的光線越來越高,明顯是那盞琉璃罩馬燈被提了過來。
“當年我受過的滋味,謝七不敢獨享,就請大堂伯也好好嘗一嘗吧。”
話落,燈落。
隨着清脆的響聲,飛濺的琉璃碎片劃破了謝乃東的額頭,腥紅的血流下來糊住了他的臉和眼睛,一片血紅中,更爲耀眼的紅黃帶着炙熱撲面而來,瞬間就烤焦了謝乃東的鬚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