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興三年,一月二十九日。衡陽西門。
城外長亭,衡王衣顏徽、知府彭興水,以及書院院正孫承宗,訓導閣刑剋,各個導師董其昌、溫志強、錢謙益、黃道周、焦竑等人皆是靜靜等候。
其中,仇天、盧象升、沈雲巧、柳心蕊、王軒、周辯玄、顧詩曉、謝世晉皆是在其後時不時看向遠方,目光焦急。
唯有文思卿神情鎮靜,只是顧詩曉看到文思卿手中緊握着一封發黃的信紙出賣了文思卿此刻內心的思緒。
“可真是擔心……再出了什麼意外呀!”文思卿心裡好像要焦了一樣,只是唯恐被人看出關心有些過分……到時候太羞了。
反倒是在蹦蹦跳跳的文暮雪扯着姐姐的衣角,口中不住地問着:“蘇默哥哥怎麼還不回來呀……”
不錯,這一行人就是在等蘇默。湘中男兒不懼死,歷來無湘不成軍。在這片土地上,就從來不缺乏爲國捨身的勇氣,也不缺乏那股子不會冷卻的熱血。同樣,蘇默在屯堡,在貴陽,在寶慶府坐下的事情,也足夠贏得人們的尊重!
故而,當蘇默的事蹟傳回湘南大地後。不約而同過來迎接等待。
等這個毅然西行,爲赴國難的書院學子!
等這位在西南邊疆,護民平叛,解救數十萬百姓的湘中男兒!
等這位守護寶慶府,擊退叛賊又安民心的帝國英雄!
稍待,地平線的遠處,終於出現了一道黑線。
當先,蘇字大旗迎風招展。
歡呼聲徒然響起:“蘇默威武!”
“蘇默萬勝!”
蘇字大旗迎風飄舞,虎賁勇士威武雄壯。
這一切的一切,都十分符合文人墨客們對於王師戰勝後的想象。尤其當這一幕真切出現的時候,那股子熱烈是難以想象的。
“有如此王師在,這蘇默小子,可真是好運啊!”牆角處,酸酸的聲音響起。
“便是讓我去,也絕不會放走了安彥雄!”
“正是如此!寶慶府的叛賊都進了南城,被一場大火全部包圍。就是這樣,竟然未盡全功沒有將彭氏父子捉拿。這蘇默,也不過如此!”
“聽說,還是蘇默主動放炮的彭衷白和彭海若!嘿,指不定,這一趟侯爵的功勞都有了!還不是蘇默!”
雜音不斷在人羣中響起,衣顏徽回望了幾眼,果然看到了人羣之中的陳才行,甚至還看到了陳益古的身影。
“這羣小人!”仇天咬着牙:“我去收拾他們!”
一旁的盧象升一把扯住仇天的胳膊:“這會別衝動。眼下是言維凱旋而歸的大好日子,別因爲這點老鼠屎壞了心情!”
“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仇天憤憤不平,但還是沒去搗亂。武人本來地位就低,儘管蘇默是立了大功。但城內還真有很多酸倒牙的文人一個勁貶低着武人,連帶着還將蘇默好一頓貶低。說是蘇默文人的清貴身份不要,進了軍營自甘墮落!
儘管他們這麼說十分過分,可仇天卻很明白,對於這一點,他們還真沒什麼辦法可以應對。
文人清貴,士大夫不好惹。秀才惹一個出來一幫子咬你,進士出身的官員之間更是網絡縱橫。
更何況,文人還掌握着話語權,掌握着輿論力量。尤其這些窮酸文人,先天地就擁有輿論上的優勢。他們噴幾口,無論是不是陸家在後頭作祟,衣顏徽他們都不好對付。
“等我們的文匯報出來,這些窮酸的好日子就結束了!”王軒一邊說着,拉了拉仇天,還真怕這個一根筋的漢子跑過去和他們理論。
仇天點點頭:“這個我懂得。”
“等等……有些不對勁!”謝世晉喊了一聲,衆人紛紛朝着前頭看過去。
“怎麼會這樣?”
“言維這是怎麼了?”
譁然一片……城門口處的人們頓時發現了新鮮事,所有人看着前頭,紛紛不明白蘇默這是在做什麼!
因爲,蘇默……扛着一口棺材!
不僅是蘇默,其後,所有兵丁紛紛穿着黑衣,袖子上帶着白標。
所有士卒,紛紛神情肅穆。尤其前頭,一口口棺材被扛走近衡陽城。
歡呼的氣氛和肅穆哀悼的氣氛形成了強烈的衝突。
彭興水臉色刷的就黑了下來,一個勁心想:蘇默這是死勁想要我難看嗎?這麼大喜慶的日子,竟然是弄出來這麼多棺材來噁心我!要知道,書院上下一幫子師生,還有堂堂衡王,都在這裡觀禮啊!
蘇默的步伐依舊,堅定地扛着這口薄皮棺材過來。
衣顏徽衆人的表情紛紛怪異了起來,人羣之中的酸聲更加大了。
“有辱斯文啊!堂堂國朝大將,竟然做出了扛着棺材來凱旋,這是要做什麼?”
“是極是極。若是出征,扛着棺材表示他誓死凱旋也就罷了,可這是凱旋而歸啊!是打了勝仗而歸啊,蘇默這是要做什麼?”
“難道,蘇默是對朝廷的嘉獎有所不免?要知道,蘇默接連立下了這麼大功勞。朝廷對其卻不聞不問,一點嘉獎也沒有。難不成,蘇默這是心懷怨憤,要逼迫朝廷嘉獎嗎?”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若是如此,蘇默此行,我等當彈劾!”
……
陳益古和陳才行在人羣之中,紛紛驚愕地看着蘇默的動作:“蘇默,這是自己找死啊!要是拿不出合格的解釋,光是人們這麼一番議論。一個對天子心懷怨憤的話傳到天子耳朵裡,蘇默這一輩子就要毀了!”
蘇默的腳步已然沉重,薄皮棺材不算特別沉重。卻只有蘇默和宋大壯在扛着,一個身爲全軍統帥,一個身爲一軍主將。兩人扛着這口棺材,比起其他四人一組乃至八人一組輪換都要辛苦很多!
好在,蘇默一直以來都鍛鍊身體很是勤快,這纔沒有露怯。
兩人就這麼扛着棺材過去,直至整個軍隊越發靠近衡陽城。
“一、二、三、四……”刑剋一個個數着,迎來了衆人的側目。
但刑剋依舊不爲所動,依舊一個個數着:“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是四十二口棺木啊!”刑剋目光復雜,輕輕地嘆了口氣。
一旁的董其昌問道:“四十二口棺木?這代表了什麼意思?聽聞蘇默所部將卒,陣亡傷殘高達一半,這四十二口棺材,可有些古怪啊!”
刑剋看了一眼董其昌,目光有些沉重:“屯堡軍在屯堡幾戰,戰死者,的確有將近兩千人。但在蘇默給中樞的奏章中,這些都說得很清楚了。已經在安順府附近圈了田地,建立了榮軍農場奉養殘士軍屬遺孀。安順數日之間,便是新增了兩千座墳頭。”
“那又如何?”董其昌有些不耐煩,他的得意弟子此刻倉皇逃回了武昌。連衡陽府都沒來,直接就跑回了自己的老巢。戰戰兢兢的,讓董其昌一陣惱火。此刻看到自己的對手溫志強的弟子大出風頭,這讓他怎麼能開心起來?
刑剋聲調猛然一高:“能如何?我書院四十二名戰士,戰死沙場。今日歸鄉,就如此!”
“戰死在沙場上的近兩千屯堡漢人能夠安然安葬了,我書院四十二名勇士,今日也能安葬了!就如此!”刑剋高聲說着,甚至壓倒了人羣中的異議。
所有人看着這個莫名其妙發火的老人,紛紛有些愕然。
此刻,蘇默終於近了。
扛着棺木的蘇默顯然有些累,臉上汗水淋漓。當他走過來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孫承宗讓開了一條道路。
隨後,站在一旁的衣顏徽看了一眼蘇默,也讓開了道路。
如同潮水一般分開的人羣紛紛側身讓開,人羣就這麼自動分開,生生讓出了一條道路。
直至進城,走到城門洞的時候,蘇默突然高呼:“魂歸來兮,去君之恆幹,何爲乎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歸來!不可以託些。”
身後的無論是扛着棺木,還是穿着黑衣神色肅然的士兵,一千五百餘人,紛紛高呼:“魂歸來兮,去君之恆幹……”
“何爲乎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孫承宗和刑剋幾乎同時高喊:“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溫志強,華言徽等人,紛紛高呼:“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歸來!不可以託些……”
所有士兵,紛紛繃緊了臉。甚至有那年輕得,雙目泛紅,眼眶有些溼潤,晶瑩的東西在眼眶裡打轉。
那些鬧哄哄的百姓們紛紛閉嘴了,所有人都是一瞬間沉默了下來,靜靜地看着這支真的算不上威武雄壯的軍隊。
一千五百人,剛剛經歷過戰鬥。儘管在蘇默的計策下,他們的衝突烈度很低,幾乎是一邊倒地在屠殺。
但饒是如此,叛軍中的亡命之徒的自殺式衝擊還是讓軍隊遭受到了一定的損傷。
就是帶着這一身損傷,蘇默直接拉着部隊來了衡陽,也未有做什麼的修飾,就這麼拉了過來。讓所有的百姓們看看,在戰爭中,我們的勇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狀態。
他們真的不像文人美妙詞彙上所描繪那樣,充滿了詩情畫意。
事實恰恰相反,這些勇士,承受着惡劣的環境,用生命和極大的勇氣在保衛着他們。
他們無法每天洗澡,沒有足夠的營養,每天要進進行大量的訓練。在行軍之中風餐露宿,在戰鬥之中血雨腥風。
沒有一樣是溫柔帶着愜意的,沒有一處是風光霽月。有的,只是鐵血和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