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裡是長長的沉默,陳方摸着自己耳朵上的藍牙耳機,爲這沉默感到不安。
她說不清這種不安是什麼,池遲在她的眼裡一向是個沉默又有着自己堅持的女孩兒,有着一種另類的早熟氣質,按照竇寶佳的說法,她身上的氣質是很迷人,青春又滄桑。但是剛剛池遲說的話讓她對自己曾經的認知產生了懷疑,和她朝夕相對的女孩兒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她覺得自己完全看不懂了。
現在她把池遲的意思轉達給竇寶佳,相信對方也會和自已有一樣的想法。
“她說她分得清,那顧惜分得清麼?”
竇寶佳的聲音有些低沉,今天她終於敲定了封爍的第一個奢侈品代言,長達六個小時的逐條扯皮讓她的嗓子乾啞到發緊。
“我覺得在池遲的個人問題上我們不該干涉的太多,畢竟她一直沒讓我們失望過。”
現在的池遲讓陳方感覺,如果竇寶佳的小動作讓她知道了,她會不開心。
她不開心了……似乎絕對是一件讓所有人都不期待的事情。
“你不知道,顧惜現在想要脫離蒂華的動作太明顯了。”顧惜以爲《女兒國》電影證明了她的資本操控能力之後會讓她更有本錢離開韓柯,竇寶佳卻並不這麼認爲。
在竇寶佳的眼裡,韓柯並不是人,而是資本的掌控者,他習慣了用自己的金錢和金錢造成的影響力爲所欲爲,又怎麼會容忍自己的女人在掌握了資本之後離開他呢?
金錢是上帝。
有錢的人,往往以爲自己也是上帝。
其實不過是狐假虎威。
韓柯就是那隻已經看不清自己斤兩的狐狸,他影響了顧惜這麼多年,讓顧惜看到了“老虎”的爪子,卻沒讓她看清“老虎”的內心。
一旦蒂華對顧惜動了手,顧惜會不會把池遲也拉下水,就算她不想,路楠呢?韓柯呢?
“池遲越是分得清,我就越不能讓她再跟着顧惜混下去。”
若是分不清楚,她就會爲金錢利益的糾葛慢慢遠離顧惜,若是一直分得清,那她豈不是會永遠感念着顧惜對她的那點好?
竇寶佳的語氣隱隱帶着狠意。
“可是池遲已經這樣說了,要是將來我們的做法讓她知道……”
經紀人輕輕笑了一聲:“她是個那麼分得清的人,所以就算恨我,也不會耽誤和我合作賺錢。”
饒是沉穩如陳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什麼,是呀,竇寶佳和池遲之間的關係,也不過是經紀人和藝人之間的關係。
僅此而已。
看着她們這些天裡談笑如摯友,互相關心和幫助,竟然讓她忘記了,這兩個人之間也就只是那一層金錢關係而已。
“十一號那天的賓客名單你拿到之後立刻整理出來,讓池遲把臉都認準了。”
囑咐完了工作內容,竇寶佳掛掉了電話。
“現在這些人,真容易感情用事啊。”
她搖了搖頭,其實自己都不知道,“這些人”裡面有沒有她自己。
那又怎麼樣呢?
所有人,都會膜拜唯一的上帝,即使在情感上憎惡她,也註定是她的同路人。
第二天,池遲一如既往吃着雞蛋喝着牛奶,六個雞蛋,只吃蛋白,因爲那半個月的養傷讓她的體重有點超出要求。
陳方看着她用塑料袋小心地裝起蛋黃打算餵給外面的野貓,再想想她昨晚刷新自己三觀的樣子,依然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
“《女兒國》首映禮上的來賓資料我發給你了,有空看看。”
“嗯。”
女孩兒點點頭,很乖巧的樣子。
“池遲?早上好呀。”
穿着亞麻裙的年輕女子端着自己的餐盤坐在了池遲的旁邊。
知道了池遲幾乎每天都在樓下餐廳吃自助早餐,方棲桐也不再讓助理給自己送餐了,端着幾片蔬菜一個蘋果一杯牛奶對着池遲唉聲嘆氣,她很快就和這個年紀比她小的姑娘打成了一片。
好吧,說打成一片其實還不到那個份上,池遲的助理看起來又兇又嚴肅,在劇組裡每個跟池遲說話的人幾乎都會受到她的“注視”,能和池遲打個招呼不覺得尷尬,對於方棲桐來說已經是很好的優待了。
“早安,棲桐。”
池遲微笑地跟她打招呼,手裡一轉就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了一小瓶酸奶。
“我看酸奶剩的不多,提前給你拿了。”
這家酒店的餐廳大廚手藝還是不錯的,池遲看別人吃的酸湯米粉、紅糖餈粑看起來都很不錯。當然,對她來說,能讓她有資格公正評價的只有白煮蛋和白湯煮牛肉。
因爲別的都沒吃過。
但是有優點,自然就有缺點,缺點就是老闆在細節上太“精明”,比如酸奶這種每天自助早餐限量供應的東西,拿完了一茬,酒店的工作人員補充的就比較慢。
方棲桐喜歡喝酸奶,池遲來得早,看見酸奶剩的不多了就會替她提前拿一個。
這種帶着小驚喜的紳士體貼讓方棲桐十分受用,讓她不自覺想起和池遲一起試鏡的那天,面對柳亭心的緊張和輸掉之後的沮喪都已經忘光了,印象最深的居然是池遲遞來巧克力讓自己不緊張。
畢竟,在那之後她也依然會經歷面對前輩的緊張和試鏡失敗的絕望,而來自對手的善意,卻再也沒有了。
“今天你拍戲還是要加油啊。”她握拳幫池遲鼓勁兒,目送着女孩兒和她的助理離開了餐廳。
池遲走了之後,方棲桐的助理終於忍不住開口小聲說:“知道給你拿酸奶,就不能給你一張《女兒國》首映禮的邀請函?”
聽她這麼說,剛纔還歡歡喜喜的方棲桐臉立刻拉了下來。
“我是正正經經想和她當朋友,就算朋友當不成也要結一份善緣,退一萬步說,我就算真圖她什麼好處,也不至於就爲了一張邀請函開口,吃相也太難看了。”
方棲桐再次後悔自己當時昏了頭,居然答應自己媽媽讓表姐來給自己當助理,做什麼什麼不行,吃什麼什麼沒夠,眼皮子淺,心眼兒也不好。
“要是這種話你再隨便說,我立刻打電話讓你走。別以爲我媽還能幫你說話,我要是告訴她你耍大牌讓我的罪了品牌商,她肯定不會再說一個字兒。”
想想池遲一看就很專業的助理,再看看自己一無是處的表姐,方棲桐的心裡換人的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
……
戲一拍又是一整天。
到了晚上九點多,池遲終於有時間看陳方給自己整理的那些資料。
第一頁,唐宋傳媒有限公司總經理江曄,經濟學博士學位,已婚,妻子是著名歌手孟琪,興趣是喜歡跟人聊自己對國內經濟形勢的獨到看法……
所有的資料都包括了姓名、職位、照片、個人愛好,正在一夜之內整理出這麼一份東西,陳方的工作能力確實配得上竇寶佳對她的那份信任。
池遲對陳方也一直是滿意的。
女孩兒把橫向劈叉的姿勢換成豎向劈叉,雙手去夠自己的前腳腳尖,連坐了十幾個動作,才又去看後面的材料。
池謹文,管理學碩士學位,未婚,無女友,一年多以來很少參加公開活動,疑似家庭出現變故。
前面江曄是個個子稍矮的中年男人,陳方給他配的照片是一張遠景全身照,讓池遲能充分看清他的體型特徵。到了池謹文這裡,也許是因爲他長得好看,陳方給他配的照片是一個近距離的大特寫。
三十多歲的鑽石王老五身上充斥着一切能讓少女迷醉的元素,俊美的容貌,強大的氣場,略帶憂鬱和世故的眼神,還有他身後龐大的財勢。
池遲愣愣地看着這張照片,一滴眼淚緩緩地從她的眼角流了下來。
是他呀。
多熟悉的孩子啊。
透過這張照片,池遲彷彿能看見孩子慢慢地長大成人。
從一個弱小稚嫩的嬰兒,變成頑皮可愛的孩童,變成一個倔強又聰慧的少年,變成一個別扭也溫柔的半大孩子,變成一個堅強有責任心的年輕人,變成一個意氣風發無懼艱險的成熟男人。
那些時光,她都經歷了。
像是看着一粒種子慢慢地抽芽、出條、長葉、開花、結果,經歷一個又一個的寒冬和酷暑,最後變成了讓人驚歎地蒼天大樹。
這種成長,延伸在她自己的生命中,她是泥土,是肥料,是避雨的棚子,是修剪枝條的剪刀,是付出了汗水的園丁。
她是誰呀?
池遲還是不知道。
可她知道,泥土的養分已經耗盡,肥料已經過期,棚子被風雨摧折爛掉,剪刀再也沒有過去的鋒利。
園丁老了,老到該死了。
也許已經死了,只剩了心裡的那把火。
那把火不肯就此熄滅,披着一張欺騙世人的皮子行走在世間。
還是那個泥土、肥料、棚子、剪刀、園丁麼?
不是了。
女孩兒放下手裡的資料,雙眼呆滯地看着前方,前方是個玻璃酒櫃,門反射出了她現在的模樣。
皮相年輕美貌,內裡疲憊蒼老。
在那些曾經的身份裡,沒有她夢想的位置,那些“物件兒”,都不是她的現在。
“我……的……一生……有……”
一句似有似無的話偷偷溜進她的腦海,她卻想不完整。
恐慌和抗拒已經交雜在一起,讓她不願意去回想那些被她遺忘的過去。
縱向劈叉的動作做了太久,池遲慢慢扶着牀站了起來,不覺得酸,也不覺得疼,只是感到了乏力,她赤着腳行走在房間裡,漫無目的的一圈又一圈……
終於在她隨手把一個裝飾品砸在地上的巨響中宣告結束。
我只要那把火,只想成爲那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