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半舊的白布條蒙上我的雙目。驟降的黑暗讓周圍的一切變得陌生而虛幻。聽覺和觸感被無限放大,刀剪叮噹的聲響讓我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
幾雙手同時按上我的肩膀,好像有陰冷的風直接從靈魂穿過。疼痛是突然降臨的。我驀地繃緊了身體,慘叫的聲音幾乎掀開屋頂。我顫抖着攥緊雕龍紋珮,在幾欲崩潰的劇痛中,祈求公子給我力量。
時間就像粘稠的岩漿,緩慢而駭人地流淌。我一次又一次地昏厥,汗水溼透了木頭做的刑牀。其實讓我痛不欲生的遠遠不止疼痛,還有肉體被閹割,尊嚴被剝離的恐懼。我永遠不再是我了,不再是男人,也無法成爲女人。我將以怪物般尷尬的存在,渡完慘淡餘生。希望這條復仇之路是短暫的,就在此時此刻,我已感到活得不耐煩了。
淨身三日之內,不得飲水不得進食,以減少排泄物。我依然被五花大綁,奄奄一息地躺在鋪着竹蓆的土炕上。不要說火燒火燎的痛楚,就是口渴已經讓我生不如死。
可是事情漸漸變得蹊蹺,除了第一天早晨有當班的小太監給我換過藥,接連一天一夜都沒有看見一個影子。我就像被遺棄在大海上的一葉孤舟,嗓子因乾渴而失聲,連最簡單的呼救都做不到。下、體的傷處得不到護理,越來越疼了,可能早已腫脹化膿。
第三天,我開始發燒,眼睛就像糊了一層漿糊,恍恍惚惚。他們把我忘了嗎?我就這樣赤身**、髒髒無比地死在這淨身房裡嗎?我還沒有爲公子報仇,竟然就這麼毫無價值地死了……太可笑了……我想發笑,乾涸的眼角卻滾下一滴豆大的淚珠。
“咦?好像還沒死啊……”
我隱隱約約聽到一點動靜兒,有人用手指戳了戳了我的臉頰。我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任人擺弄。
“這傷口都化膿了,臭死了!”一個人嫌棄地說。
“唉,也可憐見兒的,長得花骨朵似的,家裡人怎麼捨得把這麼漂亮的孩子送進來閹了!”另一個聲音說。
“掌事爲什麼不讓給他換藥啊?”
“噓,小點聲兒!”另一個聲音壓低了說,“聽說上頭交代了,不能讓他活着離開這淨身房!”
“那還不如一刀捅死他得了,受這活罪!”
“切,沒見識!捅死了,一旦有人追究起來,誰負責?但若因爲傷口恢復不好,發炎化膿而死,那就再正常不過了!”
“我看他這樣子也熬不過今天了,乾脆擡出去埋了得了,實在太難聞了!”
“也好,結束了他的痛苦,我們也算積了陰德!小哥兒,做了鬼可千萬別回來找我們,要找就找想要你死的人吧!阿彌陀佛!”
我被人撕撕扯扯地解下來,扯着腿和胳膊擡了一段路,放在冰冷的草地上。
“就在這兒吧,挖吧!”
耳畔傳來掘土的聲音,細碎的泥塵隨風撲上我的臉龐。好惡毒的女人啊,王太后!表面答應了我的請求,暗地裡卻要我死得這般屈辱……我沒法爲你復仇了,公子。延年太沒用了……九泉之下見了你,會捱罵吧?
呵呵,公子啊,延年好想你……想得心都碎了……
我被人擡起來,放入坑底。泥土一層一層覆蓋,湖水般凝重的黑暗從四面涌來,淹沒了我。我不甘心!我好恨!然而,我連小手指都無法動一下了……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好美的星空,明明滅滅,閃閃爍爍,就像公子秋水流轉的眼波。
有人用衣袖揩去我臉上的泥土,低聲喚:“李延年……”
我轉動眼珠,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喉結滑動了一下,嗓子裡彷彿着了火。
他拿起身邊的水囊,餵我喝了幾口,感慨說:“算你小子命大!”
“陳士昭……”我喃喃着。沒錯,他就是當日在長樂宮前澆了公子滿身井水的陳公公。
“爲何救我?”我皺緊眉頭,身體的疼痛越來越清晰了。
“長樂宮上下的奴才都欠韓大人一條命!”他說着,眼睛裡泛起隱隱的淚花。
“想不到你還是這種人!”我扯動嘴角。
“不要多說了,雜家送你出宮!”他小心着扶我起來,“勉強能走嗎?傷口已經簡單包紮了,爲了活命疼也忍着吧!”
我看看身上,已經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太監衣裳。倚着他的身體掙扎着站起,腳剛落地,劇痛襲來,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
“此處離宮門不遠,堅持一下,外面有馬車接應!”陳公公扶着我的胳膊。
“陳公公,您可知道,是誰想要延年的命?”我虛弱地問。
陳公公皺眉不語。
我哼笑一聲:“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我蹣跚着,往前挪動。每走一步,都有血涌出傷口。
陳公公跺了一下腳,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反正李延年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我就索性讓你明白!”
“多謝公公賜教。”汗珠從額角淌落下來,我忍着劇痛,緩步穿過幽暗的草地,走入更深沉的陰影中。
“你以爲想要你小命兒的是太后嗎?”他故弄玄虛地瞟了我一眼。
“難道不是?”我不動聲色。
“當然不是。雜家打小兒跟着太后,年輕時候她也算有些手段,如今畢竟是老了,竟吃齋唸佛起來。”他不以爲然地搖搖頭。
“那會是誰?”
“就是這宮裡最溫柔最仁慈最讓你想不到的那位!”
“衛娘娘?”我難以置信,“不可能!不可能的!她怎麼會?!你一定搞錯了!”
陳公公縮着肩膀,抹粉般慘白的面孔露出陰澹澹的冷笑:“這宮裡的事情,也許瞞得了皇上,瞞得了妃嬪,卻瞞不了太監!雜家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不但你的命是衛娘娘要的,就連韓大人的命也是衛娘娘要的!太后在梅苑跟韓大人說的一席話,那就是衛娘娘一句一句教給她的。雜家親耳所聞,親眼所見,你愛信不信!”
我的腳就像生了根兒般地釘在地上,一顆心迅速往下沉去。陳公公妖里妖氣的聲音漂盪在耳邊,彷彿來自地獄。
“衛娘娘可不是一般人啊,一個女奴的女兒,想在這險惡宮廷站穩腳跟,談何容易!計除海棠夫人,一石二鳥;調走張湯,夜審韓嫣,也是她爲太后設的計謀。可憐風華絕世的韓大夫,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折於何人之手!”
“衛子夫……”我顫抖着握緊拳頭,牙齒咬破了嘴脣,血的味道在口腔裡漫延。
陳公公自顧自地嘆息一句:“唉,倒也怪不了韓大人,就連瞧慣了嬪妃嘴臉的我,竟也險些看走了眼,更何況目高過頂的韓大人……咦,怎麼不走了?”
他輕輕拽了我一下,我麻木地邁開腿。
“經過這些時日,雜家總算看出來了。”他繼續說,“那衛娘娘可是奔着皇后的高位去的,誰若是成了她的絆腳石,她就會不計一切後果地搬開他!比如說你!”
“我?”我再次吃了一驚。
“沒錯,小延年!”陳公公覷着我點頭,“她要除掉你,是因爲你有潛質成爲第二個韓嫣!瞧瞧你這如花似玉的小臉蛋,真真是個美人胚子呢!”
我一把揪住陳公公的手腕,咬牙問:“你說的這些可都是真的?”
“有些事情何需要雜家說呢?你應該自己去領會!”陳公公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我呆呆地鬆開手,沒錯,沒錯……衛子夫……
她先是搬開了陳皇后,而後就是我的公子。她就是這一切一切悲劇的源頭。太后當然也脫不了干係,但她不過是那把扎進公子心窩的刀子,而衛子夫卻是那隻握刀子的手。
那弱不禁風,巧笑嫣然,永遠謙順溫柔的衛夫人。
我的血在身體裡凝結,一點一滴練成百丈寒冰。
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
每一張柔情的面具下都可能是被欲、望燒紅了的眼睛。
你太天真了,李延年。
你遠遠不夠資格做她的對手。
陳公公帶着我混過侍衛的盤查,將我送上一輛簡陋的青蓋馬車。
“走吧!”陳公公悵惘地拍了一下馬車,“走得遠遠的,過安生日子去吧!”
安生?
這兩個字再也不屬於我了。
我掀開車簾,看着高不可及的城門,暗暗發誓:“衛子夫,李延年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