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畔,山有甘泉,出石鼓西原,入潷水,故名爲甘泉山。
先秦時,秦人依山築宮,是爲甘泉宮。後因西楚霸王項羽火燒咸陽,搶掠秦宮,甘泉宮亦未倖免,徒是付之一炬。
待得大漢立朝,高祖劉邦復依甘泉基址築起行宮,作爲三伏避暑之地,亦名甘泉宮。
這年入秋,堂邑侯陳午常宿甘泉宮附近的館舍,每日皆到甘泉宮門徘徊。
娶了館陶公主,做着大漢長公主的駙馬,他自是享盡榮華富貴,但畢竟是外男,不經傳召,哪能隨意入宮?
偏生館陶公主被太后留在甘泉宮養胎,眼瞧着臨盆在即,陳午只得日日到甘泉宮門前等待太后傳召。免得館陶公主突然想要見他,若久久不至,依着她那暴躁驕縱的脾性,必得鬧個天翻地覆。
孕婦最是招惹不起,回想起自家媳婦懷着陳須和阿嬌時那等喜怒無常的做派,陳午便是頭皮發麻,兩腿打顫。
宮外的堂邑候陳午固然脊背冒汗,宮內的漢帝劉啓亦是急得來回踱步,額角佈滿汗珠子,卻也顧不得擦。
內殿中,皇后王娡已被女官送入產閣之內,叫喊了半晌,依舊沒誕下嬰兒。
劉啓身爲男子,又是天子之尊,自不能靠近產閣,唯有在外殿等候。
王娡此番乃是早產,胎兒的月份比館陶公主劉嫖晚了半月,卻提早臨盆。倒非安胎不慎,反是藥膳吃太多,腹中胎兒長得太快。
數位隨侍的女醫官盡數診過,皆言胎兒過大,若再不用藥催產,待得胎兒足月,只怕生不下來。
劉啓和王娡對這些女醫官是信服的,只因她們皆出自太子詹事府,近年又曾爲諸多宗室貴婦乃至嬪妃護產,乃是大漢現下最好的婦醫。
女醫官們開了催生方子,又和御醫們細細論症驗方,確認對產婦和胎兒皆無損害後,方纔呈報漢帝劉啓。
劉啓自得知王娡恐會難產後,便是寢食不安,見得醫官們驗過方子,毫不猶豫的大手一揮:“速速去煎藥!”
王娡喝過催產湯藥,不久肚子便有了動靜,被送入了內殿早已備好的產閣。
從王娡首次高聲呼痛,到此時已足足半個多時辰,還是沒誕下嬰兒,聞得妻子的叫喊聲愈發無力,劉啓愈發焦躁。
他並非初爲人父,自是曉得女子生產時若無力爲繼會發生甚麼可怕之事。
劉啓的臉色漸漸陰沉起來,瞧得一旁的陽信公主,南宮公主和堂邑翁主阿嬌皆是垂首不語,唯恐觸了黴頭。
陽信公主和南宮公主皆是王娡的親閨女,阿母產子,她們自是要來的。阿嬌本是來甘泉宮陪自個阿母館陶公主待產,今日王娡臨盆,她作爲侄女和未來的兒媳婦,於情於理自然也要前來守候。
就在殿內氣氛分外凝重之時,殿外突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劉啓停駐腳步,面露惱怒之色,擡眸循聲望去,見得來人是太子劉徹,方纔面色稍霽,卻依舊呵斥道:“不好生在未央宮待着,處理好朝政,來此處作甚?”
“父皇,母后如何了?”
劉徹卻顧不得其它,急聲問道。
他是入了甘泉宮,才得知自家老孃今日臨盆的消息,尤是聽過劉啓貼身內侍的講述,曉得王娡因胎兒過大,需用藥催產,他對皇帝老爹竟未預先通知他的作法極爲不滿。
雖說他是穿越衆,但如今產閣內的女人畢竟生養了他十餘年啊。無論如何,這份血脈親情和她給予他的母愛,都是做不得假的。
大漢以孝爲治國之本,劉啓見得兒子這般焦急,也不怪他無狀,沉聲道:“已生了半個時辰……”
劉啓雖是欲言又止,劉徹卻已瞭然。
他上輩子雖不是婦產科大夫,但畢竟生活在信息大爆炸的年代,王娡懷孕後他還特意從腦海書庫中翻出高齡產婦安胎養胎乃至生產的諸多書籍,編譯成冊,讓女醫官們仔細研讀。
此時聞得王娡略顯虛弱的呼痛聲,他端是急了,衝內殿大喝道:“給母后喂蔘湯,用最好的人蔘,母后若有個閃失,孤王將你等盡皆夷族!”
殿內的三位貴女可從未見過劉徹這般狠戾的模樣,尤是近來幾乎每日都到太子府讀書的阿嬌,端是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殘暴面目嚇懵了。
劉啓卻是深悉他的脾性,顯是並不意外。
其實父子二人皆是外表寬仁,內裡陰狠的性子,故而劉啓才覺得劉徹“深肖朕”,足以繼承大漢社稷。
不過劉啓畢竟經歷過多次這等場面,忙是擺了擺手:“既是來了,便老實在旁候着,別添亂。”
劉徹也知心急無用,緩緩平復呼吸,這纔想起此番來甘泉宮的目的,忙是從懷中掏出一份帛書,呈給劉啓,特意叮囑道:“父皇,且先穩住心神,再看!”
劉啓渾身微顫,顯是想到了甚麼,並未立即接過,而是顫聲問道:“河西走廊?”
他近來雖呆在甘泉宮陪皇后待產,但並非耳目昏聵,全然不管國政。
尤是應對匈奴右賢王進犯武威之事,劉徹早在向他請旨發兵時,細細講解過大戰方略及諸多謀劃。開戰後,劉徹更是不時遣人前來呈報最新戰況。
李廣率細柳精騎攻陷右部王庭之事,他也已知曉,亦知此戰是克竟全功,抑或功敗垂成,全在河西走廊的決戰是勝是敗。
劉徹曉得皇帝老爹的心思,無非是太期待又怕受傷害,笑着頜首道:“是。”
“勝了?”
劉啓雖從兒子的笑臉中已瞧出答案,但仍是大聲追問,語調頗高,險些岔了氣。
劉徹揚眉道:“大勝!完勝!”
劉啓忙是伸手搶過帛書,亟不可待的攤開一瞧,唯有簡簡單單一行字。
斬右賢王,五萬匈奴騎射,俘萬餘,餘者盡誅,大捷!
啊~~
劉啓手拽帛書,仰頭長嘯,全然不似氣血虧虛的久病之人。
哇哇哇~~
劉啓長嘯未歇,內殿卻是傳來嬰兒嘹亮的哭聲,似是爲之應和。
“生了!”
殿內衆人皆是面露喜色,望向內殿,劉啓亦是面色潮紅,也不知是因漢軍大捷還是子嗣誕生,抑或兩者皆有。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皇后誕下位公主,母女平安。”
此時已有女醫官出了內殿,趨步前來道喜。
“好,好,好!”
劉啓哈哈大笑,豪氣道:“賞,皆是重重有賞!”
女醫官躬身道謝:“謝陛下!”
劉啓忙是催促道:“快將小公主抱出來,讓朕好生瞧瞧。”
“諾!只是小公主尚需淨身,還請陛下稍候片刻。”
女醫官忙應諾,見皇帝擺了擺手,她忙是趨步退回內殿。
她心裡清楚,若惹了皇帝不耐,先前提及的重賞指不準會化作架在脖子上的屠刀。
又過得片刻,三位女醫官同時步出內殿,爲首之人抱着襁褓。
劉啓見她們還要行禮,不耐的擺擺手,行至近前,也不敢伸手去抱襁褓,唯恐粗手粗腳,將小女兒弄疼了。
他用手指輕輕戳了戳襁褓中那皮膚紅彤彤,皺巴巴,卻又胖乎乎的女嬰。
女嬰的眼睛尚未睜開,卻撅起小嘴,噗的吐出個泡泡,像只小胖魚兒。
“哈哈!”
劉啓咧着嘴笑,卻不敢發出太大聲響。
自王皃姁誕下十四皇子劉舜後,數年來再未見嬪妃有孕,固然是因劉啓偏寵王娡和王皃姁姊妹二人,亦因劉啓着實頑疾纏身,端是有心無力了。
如今老來得女,他自是欣喜若狂。
他移開身子,好讓劉徹和陽信她們能湊近看看這小公主。
“贛褚。”
劉啓對候在殿外的貼身內侍喚道。
“奴臣在。”
贛褚忙是趨步入殿,他和掌印太監孫全般,乃是服侍劉啓多年的老內侍。
近來孫全要留在長安城,好在早朝上爲太子劉徹偶爾鎮鎮場子,明擺着是皇帝的眼線,看誰敢跳出來蹦躂。
劉啓緩緩道:“傳朕旨意,皇后誕下嫡幼女,朕心甚悅,賜小公主封號泰安,取國泰民安之意。”
此言一出,殿內衆人皆是愣怔。
大漢公主的封號多是用其受封可收取賦稅的私邑,即所謂的湯沐邑。
譬如館陶公主的湯沐邑爲燕地的館陶縣,陽信公主的湯沐邑爲齊地的陽信縣,南宮公主的湯沐邑爲燕地的南宮縣。
漢帝劉啓給小公主封號泰安,那湯沐邑如何封?
劉徹不得不慶幸,後世的泰安城還未出現,畢竟那地界如今可在博縣境內,博縣乃是濟北國的國都所在,若真將博縣封給小公主,濟北王劉勃怕不會以爲皇帝想要他的老命,指不定立馬入朝請罪了。
贛褚亦是想到此處,提醒道:“陛下,那泰安公主的湯沐邑……”
劉啓沉吟片刻,便是道:“便在長安縣劃出三千戶,爲其湯沐邑。”
南宮公主聞言,柳眉都豎了起來,拽住劉啓的袍袖,嬌嗔道:“父皇,你這心都偏到九霄之上了!”
劉啓訝道:“朕怎的偏心啦?”
南宮公主撅着嘴:“我那南宮縣攏共才兩千餘戶,幺妹怎的封了三千戶?”
劉啓故作無知道:“不過多了些許人丁,這有甚?”
“哪裡只是多些人丁,我那南宮縣可是在燕地那窮鄉僻壤,幺妹的湯沐邑是在長安縣,這能比麼?”
南宮公主登時杏目圓瞪,心道父皇你能否別睜着眼睛說瞎話。
長安縣可就在長安城外啊,近年來長安城的各式作坊不斷增加,商業也愈發蓬勃,京畿附近的百姓皆是都富得流油。整個南宮縣收上來的賦稅,能頂長安縣千戶人家就不錯啦。
還封三千戶,父皇你這是要瘋啊?
劉啓劍眉微揚,輕笑道:“莫不是要朕跟你仔細算算,你自出宮建府後,從你母后的椒房殿扒拉了多少價值連城的珍寶?”
南宮公主的小心臟猛地微顫,眼珠子滴溜一轉,竟瞬間換了張傻白甜的笑臉,不住諂媚討好道:“兒臣適才是跟父皇打趣說笑呢,區區三千戶,着實委屈了幺妹,再多封些,再多封些……”
“嗯,朕也知你最愛說笑。”
劉啓擡手撫着她的小腦袋,端是父慈女孝,其樂融融。
殿內諸人皆是瞧得目瞪口呆,唯有劉徹搖頭嘆息,咱老劉家的人,咋就那麼痞,能要點臉麼?